凉亭风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将军府内漾开层层涟漪。大小姐沈清欢当众给顾世子和二小姐没脸的消息，不出半日便传遍了各房各院。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都惊异于大小姐突如其来的转变。
沈清欢对此置若罔闻。她深知，言语上的交锋只是开始，真正要紧的是掌控内宅，拔除柳姨娘埋下的钉子，让母亲的后院固若金汤。
翌日清晨，沈清欢早早起身，带着云舒云卷去了正院给母亲沈夫人请安。
沈夫人林氏出身清贵书香门第，性情温婉端庄，将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前世，正是这份过分的宽容和信任，让柳姨娘有了可乘之机。此刻，她正看着账本，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女儿给母亲请安。”沈清欢盈盈下拜，姿态优雅。
林氏抬起头，见到女儿，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欢儿来了，快起来。身子可大好了？”她自然也听说了昨日花园里的事，心中虽诧异，但更多的是担忧。
“劳母亲挂心，女儿已无碍了。”沈清欢起身，走到母亲身边，目光落在她手边的账本上，状似无意地问道，“母亲在看账本？可是有什么烦难之处？”
林氏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近来府中用度似乎有些超支，尤其是采买一项，比往年同期多了近三成，却也没见添置什么大件，正想着仔细核查一番。”
采买？沈清欢心中冷笑。前世，柳姨娘便是通过掌控采买，中饱私囊，并借此安插了不少人手。这超支的三成，恐怕大半都流入了她的私囊。
“母亲日夜操劳，这些琐事何必亲力亲为？”沈清欢拿起账本，随手翻了几页，指尖在几项数额较大的采买记录上点了点，“女儿瞧着这几处似乎有些蹊跷。譬如这春日里的银霜炭，用量竟比去岁冬日还多？还有这新鲜瓜果，价格也比市价高了两成不止。”
林氏闻言，仔细看去，果然发现了问题。她以往信任管事，并未细究，此刻经女儿一提，立刻察觉不对。“欢儿，你何时对这些俗务如此上心了？”她更惊讶于女儿的眼力。
沈清欢挽住母亲的手臂，语气带着几分撒娇，眼神却无比认真：“女儿长大了，自然该为母亲分忧。母亲心善，待下宽和，难免有那起子刁奴欺上瞒下。若不加以整治，岂不坏了母亲贤名，也损了将军府的体面？”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女儿听说，负责采买的管事钱婆子，是柳姨娘举荐进来的？她家的儿子，前些日子似乎在赌坊欠了不少债……”
林氏脸色微变。她不是蠢人，只是不愿意恶意揣度他人。此刻将女儿的提示、账本的异常以及钱婆子的背景联系起来，心中顿时明了七八分。柳姨娘！她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这等手脚！
“母亲，”沈清欢趁热打铁，“此事不宜声张，以免打草惊蛇。不如交给女儿来处理？女儿定会给母亲一个交代，也借此机会，让府中下人看看，谁才是这将军府真正的女主人。”
林氏看着女儿沉稳睿智的眼神，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女儿似乎一夕之间长大了，懂得了这内宅的波谲云诡。她握住沈清欢的手，点了点头：“好，欢儿，此事便交由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母亲说。”
“谢母亲信任。”沈清欢展颜一笑，眼中闪过成竹在胸的光芒。
离开正院，沈清欢并未直接去找钱婆子，而是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云舒，你去悄悄打听一下，钱婆子最近常和哪些人来往，尤其是和柳姨娘那边有没有接触。注意，别让人察觉。”
“云卷，你去账房，借口我要查看往年春日宴的用度参考，将过去三年春日的采买明细誊抄一份回来，重点记下钱婆子经手的所有项目。”
两个丫鬟领命而去，动作麻利。她们虽不解小姐为何突然要对内宅动手，但经过昨日之事，她们对小姐已是心悦诚服，执行命令毫不含糊。
不过一个时辰，两人便带回消息。
云舒道：“小姐，打听清楚了。钱婆子最近常和柳姨娘身边的周嬷嬷一起吃酒，前几日还有人看见她偷偷去了柳姨娘的院子。另外，她儿子欠赌债的事是真的，足足五百两，但前几日突然还清了！”
云卷也将誊抄的明细奉上：“小姐，账目确实有问题。光是去岁春日，钱婆子经手的采买，虚报、抬价之处就不下十处，粗略估算，至少贪墨了二百两银子。今年更是变本加厉。”
证据确凿！
沈清欢看着手中的明细，眼神冰冷。二百两，足够寻常五口之家宽裕生活十年！这些蛀虫，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云卷，你去请钱婆子过来，就说我院里要添置些东西，让她带着最新的货样来给我瞧瞧。”沈清欢吩咐道，语气平静无波。
“是。”
不久，钱婆子揣着个小算盘，满脸堆笑地跟着云卷来了。她身材微胖，穿着体面的绸缎褂子，头上插着根不小的银簪，一副精明算计的模样。
“老奴给大小姐请安。”钱婆子行礼，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沈清欢。这位大小姐往日从不管事，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要看货样了？
沈清欢坐在上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并未叫她起身，只淡淡问道：“钱嬷嬷，听说你儿子前几日发了笔财，把赌债都还清了？”
钱婆子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僵住，强自镇定道：“大小姐说笑了，哪有什么财发，不过是老奴这些年攒下的体己，给他填了窟窿罢了……”
“哦？是么？”沈清欢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射向她，“你一个月月钱不过二两，家中还有老小要养，是如何攒下这五百两‘体己’的？莫非……是这将军府的采买油水，格外丰厚？”
“大小姐！您可不能冤枉老奴啊！”钱婆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尖利起来，“老奴对夫人、对将军府可是忠心耿耿，从不敢做那等贪墨之事！”
“不敢？”沈清欢冷笑一声，将云卷誊抄的明细摔在她面前，“那你自己看看！去岁春日，府中用银霜炭一百斤，市价一两银子一斤，账上却记二两？新鲜枇杷，市价五百文一斤，账上记八百文？还有这……这……钱嬷嬷，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物品、市价、账目价格，清晰无比地列在纸上。
钱婆子看着那明细，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大小姐，是如何将这些陈年旧账查得如此清楚明白！
“大小姐……老奴……老奴……”她支支吾吾，语无伦次。
“除了这些，你近年来贪墨的银子，加起来不少于八百两吧？”沈清欢声音不高，却带着慑人的威严，“按府规，奴才贪墨超过十两，便可杖毙！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钱婆子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啊！老奴知错了！老奴再也不敢了！”
“饶你？”沈清欢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不是不可以。就看你……识不识相了。”
钱婆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老奴识相！老奴一定识相！大小姐要老奴做什么，老奴万死不辞！”
“告诉我，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指使你贪墨的这些银子，又流向了何处？”沈清欢声音冰冷，“你想清楚了再说，若有一句虚言，后果你应该清楚。”
钱婆子浑身一颤，抬起头，对上沈清欢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她哭嚎道：“是……是柳姨娘！是柳姨娘指使老奴这么做的！她说……说夫人性子软，不会细查……贪来的银子，大部分都交给了周嬷嬷，说是给二小姐攒嫁妆，还有……还有打点外面用……”
果然是她！沈清欢眼中寒光更盛。
“除了你，柳姨娘在府中还有哪些眼线？负责哪些职司？一五一十说出来！”
钱婆子为了活命，再不敢隐瞒，将自己知道的柳姨娘安插的人手，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了出来。涉及门房、厨房、库房等多个关键位置。
沈清欢仔细听着，心中已然有数。她看了一眼云舒，云舒立刻将钱婆子的供词记录下来，并让她画了押。
“看在你老实交代的份上，死罪可免。”沈清欢重新坐回椅子上，淡淡道，“但活罪难逃。贪墨的银子，限你三日之内悉数退还。至于你和你儿子的差事，自然是不能再留了。我会禀明母亲，将你们一家发配到京郊的庄子上做苦役，你可服气？”
能从杖毙的结局中捡回一条命，钱婆子已是感恩戴德，哪里还敢说不服，连连磕头：“老奴服气！谢大小姐开恩！谢大小姐开恩！”
处理完钱婆子，沈清欢拿着供词和账目明细，再次去了正院。
林氏看完供词，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都在颤抖：“好个柳氏！我待她不薄，她竟敢……竟敢如此！”
“母亲息怒。”沈清欢安抚地拍着母亲的后背，“如今既已查明，正好借此机会，将府里的蛀虫一并清理干净。”
当天下午，将军府内进行了一场雷厉风行的人事清洗。以钱婆子为首，七八个被柳姨娘安插、或是被她收买的关键位置的下人被揪了出来，或发卖，或贬去庄子里，无一幸免。
柳姨娘听闻消息，又惊又怒，想去找沈清欢理论，却被林夫人以“养病”为由，直接禁足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连院门都不许出。
这一番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彻底震动了整个将军府。下人们这才恍然惊觉，那位往日里看似不问世事的大小姐，一旦出手，竟是如此狠准果决！再无人敢因为她年纪小而存有半分轻视。
经此一事，林夫人收回了对后院的全权掌控，对女儿更是刮目相看，信任有加。
傍晚，沈大将军沈擎从军营回府，听说了今日之事，大为惊讶。他将沈清欢叫到书房。
“欢儿，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沈擎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眼神清亮的女儿，心中感慨万千。他常年在外，对后宅之事知晓不多，没想到女儿竟已成长到如此地步。
“父亲谬赞了。”沈清欢恭敬道，“女儿只是不忍母亲劳累，更不容宵小之辈败坏我沈家门风。”
沈擎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为父听说，你昨日在花园，与顾家那小子和清月起了争执？”
沈清欢心中微动，知道这才是父亲真正关心的问题。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父亲：“父亲，女儿并非意气用事。只是觉得，顾世子心思深沉，并非良配。我沈家手握兵权，身处漩涡，与安平伯府，尤其是与二皇子牵扯颇深的安平伯府过于亲近，恐非家族之福。”
她顿了顿，声音坚定：“女儿愿以家族为重，还请父亲明鉴。”
沈擎虎目之中精光一闪，他没想到女儿竟能想到这一层！他确实对顾明辰亲近二皇子一事有所耳闻，心中也颇有顾虑，只是以往见女儿喜欢，便未多加干涉。如今女儿自己能看清利弊，主动疏远，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好！好！不愧是我沈擎的女儿！”沈擎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欣慰，“你能有此见识，为父就放心了。以后内宅之事，多帮你母亲分担。外面的事……若有想法，也可与为父说说。”
这是给予了沈清欢极大的信任和权限。
“谢父亲！”沈清欢心中一定。取得了父母的信任，她接下来的计划，才能更好地实施。
清理内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该将目光投向那场即将到来的宫宴，以及……那个男人了。
沈清欢走出书房，望着暮色四合的天空，眼神坚定而明亮。
风云，将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