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条。
洒在会议桌上。
冰冷，而肃穆。
给这间充满了精英气息，和廉价香薰味道的面试间，增添了几分……廉价的肃穆。
桌子对面。
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
他头顶那片稀疏的区域，在灯光下油光锃亮，仿佛一颗刚打过蜡的保龄球。
他叫王经理，资深HR。
此刻，他的眼神，带着一丝审视，一丝……自以为是的轻蔑。
他的对面，是林风。
一个平平无奇的社会青年。
腰杆笔直，神色平静。
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礼貌的微笑。
仿佛他不是来求职的，而是来收购这家公司的。
“咳咳。”
王经理清了清嗓子，十指交叉，身体微微前倾。
这是一个他从《PUA入门到精通》里，学来的姿势。
据说能给面试者，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
“林风是吧？简历我们看过了，很不错。”
他先扬后抑，这是基本操作。
“各方面能力，都符合我们的要求。”
林风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敌不动，我不动。
“那么……”
王经理拖长了音调，气氛开始变得凝重。
他很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最后一个问题。”
来了！
林风心中一动。
正餐前的开胃小菜，终于结束了。
王经理的声音，变得意味深长。
“我们公司呢，崇尚的是一种奋斗者文化。”
“鼓励员工与公司共同成长，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
他顿了顿，抛出了那个灵魂拷问。
“对于‘916’这种工作模式，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林风眉头一挑。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是996吗？怎么还升级了？
王经理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小林啊，你可能有所不知，996已经是过去式了。”
“在我们‘奋斗者’科技，我们追求的是极致！”
“早上9点上班，晚上11点下班，每周工作6天！这，才是新时代的潮流！”
“我们称之为……嗯，时代的福报！”
“福报”二字一出。
林风的眼神，变了。
那平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两颗原子弹，轰然引爆！
沉睡在他灵魂深处的“杠精之魂”，彻底苏醒！
他笑了。
笑得很礼貌，很平静，很……“核善”。
“王经理。”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您刚才这个‘916’，说得是真好。”
“哦？”
王经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以为这小子，要开始表忠心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公司，是卖机油的呢。”
林风微笑着说道。
“嗯？机油？”
王经理一愣。
“是啊。”
林风一脸真诚。
“嘉实多磁护嘛，916，未启动，先保护，时刻保护！”
“噗——”
王经理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他感觉自己精心营造的气氛，被这小子一句话，给捅了个对穿！
“严肃点！面试呢！”
王经理恼羞成怒地拍了下桌子。
“好的，王经理。”
林风立刻收起笑容，一脸严肃。
“那我们严肃地探讨一下‘福报’这个问题。”
“关于福报，我想先跟您确认一下。”
王经理眉头紧锁。
这小子，怎么又绕回来了？
“您说的福报，是指能写入合同、并且严格按照劳动法，200%支付的加班费？”
“还是指，公司会为每一位‘奋斗者’，购买顶级的商业医疗保险，确保他们不会猝死？”
“或者说，是公司食堂的夜宵，顿顿都有波士顿龙虾？”
王经理的嘴角开始抽搐。
“我们……我们说的福报，是一种精神层面的……”
“哦！精神层面！”
林风立刻打断了他，一脸的恍然大悟。
“我懂了！”
“就是说，钱和健康都没有，只有口头表扬，是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王经理感觉自己的血压在飙升。
“我的意思是，成长！年轻人在我们这里，能得到快速的成长！这，才是最大的福报！”
“明白了。”
林风点了点头，随即，他整个人的气场，陡然一变！
变得锋利！
变得……充满了攻击性！
“那么王经理，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劳动法》，开始成长一下，如何？”
轰！
王经理的脑子，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这个蝼蚁……
这个穿着并夕夕9.9块，还包邮西装的贱民……
他竟敢……
跟我谈法？！
林风没有理会他震惊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王经理，普法时间到了，您坐稳了。”
“《劳动法》第三十六条，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
“看清楚了吗？王经理，是‘国家实行’，不是‘国家建议’哦。”
王经理的脸色，开始发青。
“然后，第四十一条，每月加班。不得超过三十六小时。”
“我们来算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贵司的‘916福报’，每天工作12小时（刨去午休晚餐），每周工作6天，总时长高达72小时！”
“一个月下来，加班时长至少是……112个小时！”
林风看着王经理，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王经理，您看，112，对比36，这超出的可不是一点半点啊。”
“请问，贵公司是准备派您进去，还是派你们老板进去，为这个数字负责呢？”
王经理的额头，开始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试，而是在接受公诉人的庭前质询！
“这……这是行业特殊性！”
他色厉内荏地辩解道，声音都有点发颤。
“所有员工，都是自愿奋斗的！”
“自愿？”
林风笑了，笑得更冷了，仿佛西伯利亚的寒流。
“王经理，既然您这么喜欢谈‘自愿’。”
“那我们不妨再成长一下，聊聊社会心理学。”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您……应该听说过吧？”
王经理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听……听说过一点……”
“那就好办了！”
林风“啪”地打了个响指，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像一个即将开始。解剖外星人的科学家。
“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咱们一层一层地往上扒，看看您的‘福报’，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第一层，生理需求！吃饭睡觉喘气，这是根！”
“‘916’让员工凌晨回家，清晨出门，通勤两小时，睡眠四小时。请问王经理，您是觉得我们年轻人都是铁打的，还是说，贵公司掌握了光合作用的人体改造技术？”
“第二层，安全需求！人身安全，健康保障！”
“长期过劳，颈椎报废，腰间盘突出，心肌炎，脑溢血……我这里有一份《过劳死员工名录》，您要不要参考一下，看看贵公司有没有上榜的潜力？”
“第三层，社交需求！爱情友情亲情！”
“‘916’之后，女朋友基本就等同于网友了，想见一面得预约。父母打电话来，说的最多的就是‘我先挂了，在忙’。王经理，请问，贵公司是致力于提升GDP，还是致力于，提升全国的离婚率和单身率？”
王经理的嘴唇开始哆嗦，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这个年轻人，用一把大锤，砸得稀巴烂！
林风根本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气势更盛！
“第四层，尊重需求！”
“您以为给个‘奋斗者’的头衔，就是尊重了？不！这是PUA！这是道德绑架！这是把人当成驴，在驴眼前吊一根，永远吃不到的胡萝卜！”
“第五层！最高层！自我实现！”
林风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王经理耳膜嗡嗡作响。
“您以为无休止的重复劳动，能带来自我实现？错了！那只会带来‘自我耗竭’！创新来源于什么？来源于休息！来源于思考！来源于和不同的人交流！而不是在深夜的格子间里，改一个让老板满意的PPT！”
林风一口气说完，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他看着对面那个，已经从脸色发白，变成脸色铁青，再到面如金纸的王经理，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所以，王经理。”
“一个从根上就烂掉、反人类、反社会、反科学的制度。”
“您是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把它包装成‘福报’，送给我们这些年轻人的？”
“您这福报，未免也太‘刑’了点吧？”
“你……你……你这是歪理！一派胡言！”
王经理猛地一拍桌子，终于从被碾压的震惊中，挤出了一丝反抗的力气。
“纸上谈兵！你不懂！你不懂我们企业经营的艰难！”
“每一分利润，都是我们……”
“哦？利润？”
林风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光芒，比手术室的无影灯还亮！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
“太好了！王经理，我就知道您会提到这个！”
“我们终于可以进入，下一个环节了！”
“我正好，昨晚熬夜，稍微研究了一下，贵公司近三个季度的财务报表！”
“什么？！”
王经理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他后退一步，差点没站稳，扶住了桌子。
他来面试，还他妈提前，做了财务分析？！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
他是来求职的，还是来做尽职调查，准备收购我们的？！
林风仿佛没看到，他那副活见鬼的表情，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叠打印好的A4纸，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
他像一个华尔街的金牌分析师，开始了他的表演！
“王经理，请看！”
他将第一张图表，拍在桌上。
“根据贵公司的财报显示，虽然营收在持续增长，但你们的人力成本，特别是员工流失，带来的招聘和培训成本，也在以一个不成比例的速度，急剧上升！”
“看这里！上一季度，贵公司的核心技术部门，员工离职率，高达25%！”
“这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你们每培养四个熟练工，就有一个要拍屁股走人！”
“这带来的项目延迟、技术断层和知识流失，所造成的隐性损失，我用最保守的财务模型，计算了一下……”
他指着图表上的一个红色数字。
“至少是你们通过压榨加班时间，节省下来的那点薪酬成本的三倍！”
他抽出第二张图表。
“再看研发投入！”
“贵公司的研发投入占总营收的比重，连续三个季度都在下滑！”
“这说明什么？说明贵公司正在从一个‘技术驱动型’企业，悄然转变为一个‘人力堆积型’企业！”
“你们不再相信创新的力量，而是迷信于用无限的工时，去弥补战略，和技术上的懒惰和无能！”
“短期来看，财报也许会很漂亮，但长期来看，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是在自掘坟墓！”
“还有！”
林风将最后一叠资料，重重地拍在桌上！
“我还调查了贵公司的市场口碑和舆情！在各大招聘平台，贵公司的评分，已经跌破了2.5分！下面的评论区，简直就是一部，当代职场血泪史！‘加班到昏厥’、‘PUA大师’、‘画饼充饥’……王经理，请问，顶着这样的口碑，你们还指望，能招到真正的顶尖人才吗？你们吸引来的，恐怕只剩下那些走投无路，或者脑子不太好使的吧？”
“够了！够了！”
王经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整个人都站了起来。
他的脸，已经从酱紫色，变成了猪肝色。
指着林风的手，剧烈地颤抖，仿佛得了帕金森。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是来面试的！你是……你是竞争对手，派来的间谍！”
林风也站了起来。
他的情绪，同样达到了顶峰！
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胜利快感，席卷全身！
他感觉自己刚刚不是在面试，而是在一场宇宙级的辩论赛上，以一己之力，驳倒了整个黑暗森林！
他上前一步，用一种悲天悯人、又带着一丝怜悯的语气，发出了最后的总结陈词！
“我，是一个追求真理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杠精！”
“王经理，我不是在针对你，我是在针对这种不合理、不合法、不合情、不合人性的操蛋制度！”
“它正在摧毁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对工作的热情，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向往！”
“醒醒吧！一个不把人当人看的企业，最终也必将，被时代所抛弃！”
“这，才是真正的，历史的福报啊！”
话音刚落。
“咚！”
王经理双眼一翻，嘴里吐出一口白沫，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砸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不省人事。
“耶！”
林风兴奋地挥了一下拳头，原地跳了起来！
赢了！
赢得酣畅淋漓！赢得荡气回肠！
我，林风，今日，一辩封喉！
就在这股极致的亢奋中。
他突然感到心脏猛地一抽！
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他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耳边响起了嗡嗡的鸣响。
他最后的意识，是看到，倒在地上的王经理，胸口那金光闪闪的名牌——
王和平。
“我……我居然……把‘和平’给说死了？”
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也是最硬核的一个杠。
眼前一黑。
林风，也追随着王经理的脚步，倒了下去。
他与面试官，在另一个世界，达成了生命的大和谐。
从此，人间少了一个杠精，地府多了一位，准备竞选阎王爷的辩论鬼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