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节目组安排的酒店房间,林晚秋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无根之花”。
那四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沈素云那冰冷而权威的审判意味,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下午排练厅里那些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程砚声沉默的审视,还有自己笨拙摔倒的狼狈画面,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
她拒绝了节目组的集体晚餐邀约,以身体不适为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琳达打来电话,语气急切地询问下午的情况,显然已经听到了风声。林晚秋只含糊地应付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她不想听任何安慰,更不想听任何基于利益计算的“下一步该如何公关”的建议。
房间里一片死寂。她卸了妆,素颜看着镜中的自己。三十八岁的年纪,保养得宜,五官依旧明艳,但眼角已有了细微的、无法完全遮掩的纹路,那双曾经被誉为“会讲故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疲惫、空洞和一丝难以消解的屈辱。
她打开平板,下意识地想用过往的方式麻痹自己——看看时尚资讯,刷刷社交媒体上关于自己的讨论(尽管大多是恶评),或者干脆看一部无脑喜剧片。
但指尖划过屏幕,却最终停在了节目组前期发来的电子版《长生殿》剧本和相关的昆曲学习资料上。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进去。
晦涩的唱词,工尺谱如同天书,那些关于杨玉环的段落,她读起来只觉得隔膜。一个帝王的宠妃,极尽荣华,最终却沦为政治牺牲品,自缢马嵬坡。故事老套,结局悲惨,除了提供一个华丽的悲剧外壳,还有什么?值得沈素云说出“千钧之魂”那样重的词?
她看不进去,烦躁地将平板扔到一边。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煎熬最终将她打败。她草草洗漱,几乎是瘫倒在了床上。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晕。手腕和小腿的酸痛阵阵袭来,提醒着她白天的挫败。
闭上眼,却是沈素云锐利的眼神,程砚声淡漠的脸,还有那如水蛇般难以驾驭的白色水袖,缠缠绕绕……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
睡眠并不安稳。
起初是混沌的,支离破碎的片段。但渐渐地,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不同了。一种冰凉的、带着湿意的风拂过她的面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气息——是泥土、草木、还有……某种不祥的铁锈味?
她猛地惊醒过来。
不,不是惊醒。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周围不再是酒店房间的温馨舒适,而是一片昏暗、嘈杂、混乱的景象。天色阴沉,仿佛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又或是傍晚风雨欲来之时。寒风凛冽,吹得她单薄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她环顾四周,心脏骤然收紧。
这里似乎是荒郊野外,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黑影,像是山峦。近处,可以看到杂乱无章的旌旗歪斜地插在泥地里,破损的车辙纵横交错,散落着一些看不清的杂物。空气中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声、金属碰撞声、马匹不安的嘶鸣声,还有某种沉闷而汹涌的、如同海潮般的怒吼声从更远处传来,听得人心惊肉跳。
这是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想移动,却发现身体异常沉重,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一个略显高耸的土坡上。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枯树,形态狰狞。而树下,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
身着她曾在化妆间见过的、那套极尽华美却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宫装——霓裳羽衣?只是那华服上沾满了泥渍和皱痕,金色的凤冠也有些歪斜,珠翠在阴沉的光线下黯淡无光。
女子背对着她,身姿依旧保持着一种惊人的优雅和挺直,仿佛不是置身于这片混乱的荒野,而是站在最高贵的宫殿瑶台。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杨玉环。
忽然,一阵悲凉至极的乐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如泣如诉,缥缈不定,像是挽歌,又像是绝望的叹息,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耳朵,直透心底。
与此同时,前方的杨玉环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林晚秋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那传说中的绝世容颜。
然而,她看到的却不是想象中倾国倾城的脸。
那是一张苍白至极、布满泪痕的脸,妆容已被泪水晕染,显得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复杂情绪:有巨大的惊恐,有深入骨髓的哀伤,有对往昔繁华的眷恋,有对命运无常的茫然,但最终,凝固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和……骄傲?
四目相对的刹那。
林晚秋感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恸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撞击在她的胸口!那不是她自己的情绪,而是从那个千年之前的妃子眼中、从那股悲凉的乐声中、从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汹涌而来的滔天巨浪!
她听到一个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带着无尽的哀怨与不甘,却又奇异地平静:
“……你也……瞧见我了吗?”
“啊——!”
林晚秋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真丝睡衣,冰凉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恐万状地环顾四周。
熟悉的酒店房间,柔软的床铺,床头灯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平板电脑还安静地躺在枕边。
窗外,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一切如常。
刚才那冰冷的风、嘈杂的声响、悲凉的乐声、硝烟与泥土的气息、还有那个绝望而骄傲的眼神……全都消失了。
仿佛只是一个极度逼真的噩梦。
她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
那是梦中杨玉环的眼泪?
还是她自己在睡梦中流下的?
那句直接敲击在她灵魂深处的问话——“你也……瞧见我了吗?”——依旧清晰地在脑海里回荡,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余韵。
那真的……仅仅是一个梦吗?
林晚秋抱紧双臂,蜷缩起来,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内心深处翻涌的、陌生而巨大的悲怆。那个她曾认为不过是历史符号、悲剧外壳的女人,在这一刻,以一种无比尖锐的方式,强行闯入了她的世界。
这一夜,她再也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