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霓裳苑”最大的一个排练厅内,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灰尘和旧木地板的味道。十几位嘉宾换上了节目组准备的简易练功服——素色的水衣和绸裤,少了戏服的华美,多了几分即将投入训练的实感。
林晚秋站在其中,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上午的尴尬和不安被她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服输的劲头。她暗自告诉自己,演戏她都能驾驭,肢体动作更不在话下,这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表演,只要掌握窍门,很快就能上手。
负责基础教学的是一位中年男老师,姓吴,身形利落,眼神温和但要求严格。他身边站着几位助教,其中就有程砚声。他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练功服,更显得身段挺拔,眉目清冷,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一尊沉默的玉雕,却无形中给整个排练厅带来一种专业领域的威压。
“各位老师,下午我们先进行最基础的水袖和圆场练习。”吴老师开口,声音洪亮,“水袖,是我们昆曲旦角表达情绪、延伸肢体、美化姿态的重要手段。它不是死的布料,它是活的,是手的延伸,是情绪的流淌。”
他拿起一副白色水袖,示范性地一抖一甩,只见那长长的绸缎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随着他手腕细微的翻转和手臂流畅的运力,时而如白云出岬,轻柔舒展;时而如惊涛回雪,迅疾有力;最后又悄然回落,敛于臂间,无声无息。
动作举重若轻,韵味十足。
嘉宾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连林晚秋也不得不承认,这简单的绸缎在老师手里,确实有了灵魂。
“看着简单,但要练好,需要下苦功。先从最基本的‘出袖’和‘收袖’开始。”吴老师开始分解动作,“注意,力发于腰,传于肩,导于臂,达于指尖,最后才是水袖出去。不是用手臂蛮力去甩,那样袖子是死的,而且容易缠住。”
他仔细讲解了发力点和手势,然后让大家各自练习。
林晚秋拿起分配给自己的那副水袖。白色的生丝绸缎,触手冰凉柔滑,却比想象中沉得多。她学着老师的样子,站稳,回忆着发力要领,然后尝试将右袖甩出去——
“呼啦”一声,袖子是出去了,却软塌无力,像条垂死的白蛇,在空中胡乱扭动了一下,就迅速坠地,甚至还带歪了她的重心,让她踉跄了一下。
周围已经响起了其他嘉宾同样不甚顺畅的尝试声,水袖啪啪落地声、缠绕在一起的低呼声此起彼伏。排练厅里一时显得有些忙乱和滑稽。
林晚秋蹙眉,定定神,再次尝试。这次她加了点力气,手臂猛地一甩!
结果更糟。水袖非但没有飘然飞出,反而因为她发力过猛且不得法,袖体猛地缠上了她自己的小臂,裹了好几圈,彻底成了束缚。她手忙脚乱地想把它解下来,越急却缠得越紧,白绸勒在练功服上,显得格外狼狈。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旁边传来。
她猛地抬头,只见那位以“才女”人设著称的偶像演员正掩着嘴,和旁边的歌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虽然很快收敛,但那瞬间的嘲弄清晰无误。
林晚秋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迅速低下头,用力扯着缠住的水袖,指甲几乎掐进绸缎里。
“大家不要急,慢慢来,感受力的传导。”吴老师穿梭在人群中,耐心地一个个纠正。
他走到林晚秋身边,看到她正和缠住的手臂较劲,温和地说:“林老师,别用蛮力。放松,我帮你。”
他熟练地帮她解开水袖,然后托住她的手臂:“你看,手腕要这样,微微带一点绷劲,但不是僵硬。力要送出去,像这样——”他带着她的手臂做了一个轻柔却蕴含着内劲的动作。
水袖顺从地滑出,划出一个比之前好了不少的弧度。
“有点感觉了吗?你自己再试试。”
林晚秋点点头,依言再次尝试。单独做分解动作,在老师的指导下,似乎摸到了一点门槛。但一旦连贯起来,要求身段、步伐配合时,她又立刻被打回原形。
接下来的圆场步更是灾难。昆曲的圆场要求行走时上身稳如泰山,脚下却要快速移动,裙摆不荡,如同水上漂。她要么走得磕磕绊绊,要么为了求稳而身体僵硬,看上去滑稽可笑。
整个下午,排练厅里都回荡着吴老师“不对”、“再来”、“注意腰”、“力送出去”的指导声,夹杂着学员们气喘吁吁和偶尔失误懊恼的声音。
林晚秋的汗水浸湿了额发,练功服也贴在了背上。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枯燥乏味的出袖、收袖、走圆场,手臂和腰腹开始酸胀发沉。她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不听使唤,就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滞涩的抗议。
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注视。
摄像机的镜头如同猎食者的眼睛,时刻对准着她,捕捉她的每一次失误、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偷偷揉手腕的小动作。她能想象后期剪辑会如何突出这些画面,配上怎样的字幕和音效。
而比摄像机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程砚声的目光。
他大部分时间都靠墙站着,沉默地看着整个排练过程。他的视线没有刻意聚焦于谁,但林晚秋总能感觉到,那清冷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她,在她笨拙地甩出水袖或者踉跄了一下时,会有极其短暂的停留。那目光里没有明显的情绪,没有嘲讽,没有鄙夷,只是一种纯粹的、专业的审视,但这种审视本身,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让她倍感压力和无地自容。
她甚至不敢往他那个方向看。
长时间的练习后,吴老师让大家休息片刻。
林晚秋几乎是立刻走到角落,拿起水瓶猛灌了几口水,背对着众人,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和沮丧。手腕因为反复的错误发力而隐隐作痛,小腿也在发抖。
她听到身后传来低声的交谈和轻笑,似乎有人在模仿她刚才同手同脚走圆场的样子。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她听来却格外刺耳。
她死死攥着水瓶,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就在这时,吴老师拍了拍手,示意大家集合。
“好,休息结束。我们最后来尝试一个小组合,把刚才练习的水袖动作和圆场步结合一下,很简单,就是走一个圆场,到中间做一个‘扬袖’,再转身收袖回来。”
他示范了一遍,动作行云流水,韵味十足。
轮到学员们尝试,场面再次变得混乱。轮到林晚秋时,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要点,起步走圆场。或许是太想做好,脚步有些慌,走到预定位置扬袖时,手腕一软,水袖非但没有扬起来,反而软绵绵地垂落拖地。她心里一急,想补救,慌忙转身想收袖回来,却忘了注意脚下——
她的脚尖绊在了拖地的水袖上。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啊!”她短促地惊叫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排练厅里响起几声惊呼。
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坚硬的木地板上,她下意识地紧闭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