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评审的结果像一盆冰水,将林晚秋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形似神离”、“没有杨玉环”,这些评价如同公开处刑,将她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彻底碾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令人窒息的惊鸿台上走下来的,又是怎么在一片沉默和各异的目光中,浑浑噩噩地回到后台。周围的窃窃私语和同情或嘲弄的眼神,她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魂魄。
她没有回练习室,也没有回酒店,而是独自一人,像游魂一样绕到了霓裳苑后院一个极少有人使用的僻静角落。这里有一小片竹林,假山堆砌,角落里放着几张供人休息的石凳。她瘫坐在冰凉的石凳上,背靠着粗糙的假山石,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将脸深深埋入手掌之中。
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失败了。
彻头彻尾的失败。
无论她多么拼命,多么不甘,在真正的行家眼里,她依旧是个笑话。沈素云说得对,她的表演里只有害怕被淘汰的林晚秋,没有杨玉环。
可是,杨玉环到底是什么?
那个魂魄夜夜入梦,声声诘问,到底想要她明白什么?
巨大的委屈、不甘、屈辱和茫然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承受这一切?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翻身机会?值得吗?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石凳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就在这极致的自我厌弃和绝望中,沈素云那句冰冷的话,却又一次突兀地在她脑海里响起:
“你的表演里,只有‘林晚秋’害怕被淘汰的惊慌。”
害怕被淘汰的惊慌……
是啊,她从接到这个节目邀请开始,想的全是如何利用它重回巅峰,如何洗刷污名,如何再次获得众人的瞩目和认可。她轻视戏曲,不过是将其视为跳板;她拼命练习,动力源自对失败和被嘲笑的恐惧。
她的动机,从头至尾,都围绕着“林晚秋”这三个字。她的名利,她的荣辱。
那么杨玉环呢?
那个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在马嵬坡的寒风里,在六军不发、帝王无策的绝境中,她心里想的又是什么?是害怕被“淘汰”吗?是害怕失去曾经的荣华富贵吗?还是……别的什么?
林晚秋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
她忽然想起了梦里那个眼神。那双盛满了惊恐、哀伤、茫然,最终却归于一种奇异平静和骄傲的眼睛。
她想起了那个直接敲击她灵魂的质问:“你懂我的骄傲吗?”
骄傲……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颤。
她一直将杨玉环理解为一个依附者,一个被动承受命运的宠妃。但如果……如果她也有她的骄傲呢?不是来自于帝王宠爱的骄傲,而是来自于她自身、即便在绝境中也无法被剥夺的某种东西?
她自己呢?
她林晚秋,曾经的影后,一路走来,难道就没有骄傲吗?她曾经也为塑造一个好角色而彻夜研读剧本,为了一句台词的情绪反复揣摩,为了一个镜头的效果在冷水里浸泡数小时……那时候的她,眼里是有着对表演本身的热忱和敬畏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目光只盯着票房、奖项、热搜、代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表演不再是目的,而成了获取名利的工具?是从那桩丑闻开始?还是更早?
她为了保住名声而做出的那些妥协、那些违心的迎合、那些在资本面前的低头……是不是早在丑闻爆发之前,她就已经在一点点丢失自己的“根”了?
马嵬坡上的杨玉环,失去了帝王的庇护,便失去了一切。
而她林晚秋,失去了粉丝的追捧、资本的青睐、公司的庇护,不也同样变得一无所有,惶惶不可终日吗?
她们看似处于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境遇,但本质上,难道不都是将自身的价值,过度依附于外物之上的“无根之花”吗?
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而上。
林晚秋缓缓擦干眼泪,看着眼前在微风中摇曳的竹影,眼神依旧红肿,却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一直试图去“演”杨玉环,去模仿一个她根本不理解的形象。
或许,她真正该做的,不是去扮演一个千年前的鬼魂。
而是透过那个鬼魂的眼睛,看清她自己。
看清她林晚秋,是如何一步步迷失在名利场中,变成了如今这个浮躁、焦虑、内心空洞的样子。
沈素云说的“没有杨玉环”,或许并不仅仅是指她没能理解角色。
而是指责她,早已丢失了那个作为演员的、最初的“林晚秋”。
她伸出手,看着自己手腕上练习水袖时留下的淡淡淤青。
第一次,那股拼命练习的劲头里,除了不甘和恐惧之外,似乎渗进了一丝别的东西。
一种冰冷的、却异常清晰的——
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