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更新时间:2025-11-10 22:13:40

沁芳斋那扇月洞门,在林晚秋身后轻轻合上,仿佛也隔绝了她与过去那个尚且能保有最后一丝虚浮体面的世界。

程砚声那句“你也配演贵妃?”如同冰锥,不仅刺穿了她的耳膜,更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寒意与痛楚交织蔓延,让她在五月初夏的凌晨,竟觉得浑身发冷。

那一夜,她几乎无眠。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惊鸿台上的破音、后台的死寂、沈素云抛出橄榄枝时的震惊,以及程砚声那双写满厌恶与不屑的眼睛。手腕的淤青在寂静的深夜里突突地跳着疼,像是在提醒她白日里的狼狈和接下来要面对的漫漫长路。

凌晨四点,天色仍是浓稠的墨蓝,只有天际线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整个霓裳苑还沉浸在睡梦中,寂静无声。林晚秋已经挣扎着爬起,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驱散沉重的困意和心头的滞涩。

她提前了一刻钟到达沁芳斋门口。院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她不敢敲门,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听着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等待着命运的又一次审判。

四点三刻,院门从里面被无声地拉开。开门的不是沈素云,而是程砚声。他已换好了一身利落的黑色练功服,身姿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到她时眼神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仿佛她只是门口的一件摆设。他侧身让开,一言不发。

林晚秋抿紧唇,低头走了进去。

沈素云已经站在院子中央,同样是一身素色练功服,银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她看了林晚秋一眼,没有寒暄,直接开口,声音在清冷的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冽:“戏曲一行,唱念做打,四功五法,无一不是水磨工夫,偷不得一丝懒。你既入我门,往日浮华皆须抛却,从最基础的练起。今日起,先练腰腿劲力和圆场步法。”

基础的练起?林晚秋本以为会是学唱段或者练水袖,却没想到是最枯燥、最根本的腰腿和步法。

程砚声沉默地走到院墙边,那里摆放着一些传统的练功器材。他拿起一根粗长的麻绳,面无表情地递向她。

“压腿。”沈素云指令简洁。

林晚秋依言,将一只脚踩在墙根的石墩上,试图将身体压下去。然而,两年疏于锻炼,加上昨日考核的紧张和摔倒的隐伤,她的腿后筋腱僵硬无比,刚压到一半就已酸痛难忍,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低下去。”沈素云的声音不容置疑。

林晚秋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向下压去!

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大腿根部猛地窜起,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跌倒,“砰”地一声摔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尾椎骨传来尖锐的疼痛,比手腕的淤青更要命。

院子里有片刻的死寂。

她狼狈地抬头,看见程砚声正看着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仿佛在说:“看,我说什么来着?”

那眼神比青石板的冰冷更让她难受。

“起来。”沈素云的声音没有半分波动,似乎对她的摔倒早已预料,“再压。”

林晚秋撑着发痛的身体,挣扎着爬起来,再次将腿架上石墩。疼痛依旧,恐惧滋生,但她不敢犹豫,再次尝试下压。这一次,她摔得更快,更狼狈。

一次又一次。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青石板上仿佛都留下了她挣扎的痕迹。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练功服,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呼吸变得粗重而混乱。手腕的淤青在反复撑地时被一次次磕碰,疼得她几乎要咬破嘴唇。

程砚声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偶尔沈素云会指出她发力不对,或者姿势不标准,他便会上前,用一根细长的竹棍,毫不客气地戳在她错误的位置上。冰冷的触感和突如其来的力道,每次都让她肌肉猛地一缩,疼痛加剧。

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而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受刑。身体的极限被反复挑战,尊严在一次次摔倒和严厉的纠正中被碾碎。她甚至开始怀疑,沈素云收她为徒,是不是就是为了用这种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让她知难而退,让她自己承认——她不配。

基础的压腿之后,是更为痛苦的踢腿和耗腿。她需要扶着把杆,将腿一次次尽可能高地踢起,然后保持在一个高度,忍受着筋腱被极度拉伸的酸麻胀痛。汗水滴落进眼睛,又涩又疼,她却连抬手去擦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只能拼命眨眼,视线模糊一片。

接着是圆场步法。这是戏曲表演中最基本的步法,要求行走时上身平稳,脚下迅疾如风,裙裾不翻,如同在水面上飘行。

“脚下要稳,要轻!不是让你跺地!”沈素云厉声喝道。

林晚秋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看过的台步,但她穿着平底软鞋的脚却像是灌了铅,沉重而笨拙。不是脚步拖沓发出声响,就是身体为了保持平衡而左右摇晃,完全没有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她绕着小小的院子一圈圈地走,像一只笨拙的企鹅,与戏曲所需的轻盈灵动背道而驰。

“停!”沈素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

她走到林晚秋面前,亲自示范。只见她脚步轻移,身形如柳,看似不快,转瞬间便已滑出丈远,衣袂飘飘,无声无息,稳得如同脚下有根。

“看清楚了吗?要的是这个劲头!不是让你跑,也不是让你走!”

林晚秋看得分明,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她再次尝试,依旧走得磕磕绊绊,毫无美感可言。

“啧。”一声清晰的咂嘴声从旁边传来。

程砚声抱着手臂,终于开口,声音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母亲,我看她这圆场走的,不像贵妃,倒像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林晚秋汗湿狼狈的脸,“刚偷了御膳房馒头被侍卫追赶的粗使宫女。”

林晚秋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耻辱感像沸水一样浇遍全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整整一个时辰的地狱式训练,林晚秋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次,又被训斥了多少回。当沈素云终于说出“今日到此为止”时,她几乎虚脱,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立刻瘫软在地。双腿如同不是自己的,绵软而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

“明日卯时,莫迟。”沈素云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进了屋内。

程砚声看也没看她,径直走向院角的兵器架,开始自顾自地练习旋子翻身,动作干脆利落,潇洒漂亮,与她的笨拙形成残酷的对比。

林晚秋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了沁芳斋的小院。清晨的阳光刚刚洒满庭前的石阶,有些刺眼。她抬手遮了一下,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胃里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不适,想快步离开这个让她备受煎熬的地方,然而刚走下台阶,脚下一软,膝盖再也支撑不住——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向前直直地栽倒下去!

预期的冰冷撞击并未到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斜刺里伸出,精准地攥住了她的胳膊,那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止住了她跌倒的趋势。

林晚秋惊魂未定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眸里。

是程砚声。

他不知何时竟跟了出来,此刻正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眉头紧锁,脸色依旧冷峻,但那双总是盛满冰霜和讥诮的眼睛里,却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极细微、极复杂的东西。

那似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甚至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