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曲谱发到手中,仿佛不是纸张,而是烙红的铁块,烫得林晚秋指尖发麻,心也一路沉坠。百分之七十的淘汰率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而手中这本“天书”,就是横亘在生存与离开之间的第一道,也是最令人绝望的天堑。
节目组的效率极高,分发完曲谱后,立刻为每位学员分配了指导老师。负责林晚秋唱腔的是一位姓何的中年老师,态度温和,但眼神里也带着公事公办的审慎。显然,关于这位“问题学员”的评语,早已在导师团队中流传开来。
训练被安排在一个个独立的、狭小的练习室里, presumably 是为了避免相互干扰,但也无形中加剧了那种孤军奋战的窒息感。
林晚秋坐在坚硬的木凳上,将那本厚重的曲谱摊开在谱架上。何老师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另一份相同的谱子。
“林老师,我们先来过一遍《惊变》这一折的基本剧情和唱词意境。”何老师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唐明皇和杨贵妃在御花园中小宴,正歌舞升平、情意绵绵之时,突然惊闻安禄山叛军已破潼关,兵锋直指长安。极乐瞬间转为极惊,情绪跨度非常大。杨贵妃的情绪更是复杂,有惊惶,有不敢置信,有为君王忧心,也有对自己命运的隐约预感……”
林晚秋努力听着,试图理解,但脑子里乱糟糟的。剧情她大概明白,但“意境”、“情绪复杂”这些词,对她而言依旧抽象。她现在更头疼的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和符号。
“好,我们来看第一句唱词,”何老师用笔点着谱子,“‘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这是变故发生前,二人游园时的心境,是比较愉悦闲适的。”
他接着指向唱词旁边那些如同鬼画符般的工尺谱:“你看,对应的工尺是‘上尺工上四合……’,这代表的是音高。昆曲的唱腔讲究‘字正腔圆’,每一个字对应的工尺、口法、气息都极其讲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示范着唱了一遍。旋律婉转迂回,咬字吐音清晰圆润,确实带着一种闲适雅趣的韵味。
“来,林老师,你试着跟我哼一下这句的工尺,先找找音准。”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凑近谱子,紧紧盯着那些“上尺工凡六五乙”之类的符号,试图将它们转换成声音。
“上……尺……工……”她艰难地、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蹦,声音干涩,完全不成调子,音准飘忽不定,时而过高刺耳,时而低不可闻。那些古怪的音符在她眼里如同乱码,根本无法组成流畅的旋律。
何老师耐心地纠正:“不对,这个‘上’音再高一点点……‘工’音要稳,气息托住……哎,又跑了……”
反复几次,林晚秋的额头渗出了细汗。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生了锈,完全不听话。那些工尺符号像是在纸上跳舞,嘲笑着她的无能。
唱腔课变成了灾难现场。
不仅仅是音准问题,更大的难关在于咬字和韵味。昆曲的唱词是中州韵,吐字发音与日常普通话相差极大,要求“头、腹、尾”分明,讲究“豁、叠、擞、嚯”等腔技巧。
“林老师,‘散’字,出口要清,腹音要稳,归韵要准……不是普通话的‘san’……”
“气息!气息要沉下去,用丹田发力,不是用嗓子喊……”
“这个‘小’字,要有擞腔的感觉,微微颤动,表现出那种娇柔……”
何老师一遍遍示范,林晚秋一遍遍模仿,却总是不得要领。她的发声习惯是影视剧里的自然语调,或者晚会演唱的大白话唱法,对于这种需要精细雕刻每一个字音的古老艺术,她显得无比笨拙。她的模仿听起来生硬、怪异,毫无美感可言,甚至有些滑稽。
练习室里回荡着她磕磕绊绊、时而走音破音的跟唱声,以及何老师不断响起的“不对”、“再来”、“还是不对”的纠正声。
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闷。林晚秋的脸颊滚烫,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和羞耻感包裹着她。她甚至不敢去看何老师的眼睛,怕从那里面看到不耐烦或失望。
她试图调动情绪,想象自己是杨玉环,在花园中与君王携手同游。但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马嵬坡的冷风、士兵的怒吼、和白绫冰冷的触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心里打架,让她更加无法投入当前的“闲适”唱段。
情绪无法代入,技巧更是全面溃败。她感觉自己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却被要求立刻去跑马拉松。
一个小时的唱腔课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何老师合上曲谱,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但还是尽量温和地说:“林老师,今天先到这里吧。昆曲的唱腔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慢慢磨。你回去后,多听听示范音频,找找感觉。”
他递给她一个U盘:“里面是《惊变》几个不同流派的经典唱段,你多模仿。”
林晚秋接过U盘,手指冰凉。她低声道谢,声音沙哑。
何老师离开后,练习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寂静无声,只有谱架上那本摊开的、写满“天书”的曲谱,无声地凝视着她。
她颓然地坐在凳子上,浑身无力。喉咙因为错误的用力而隐隐作痛,脑袋里嗡嗡作响,那些“上尺工凡”的符号还在眼前乱晃。
十天?就凭她现在这个样子,十天可能连一句完整的、不走调的唱腔都拿不下来,更别提还要加上身段表演了。
淘汰似乎已经成了注定的事情。
她怔怔地看着曲谱上那句“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
幽怀?
同散?
她只觉得满心滞涩,一片茫然。那些优美的文字,此刻在她眼里,只是通往失败和嘲笑的、冰冷而艰涩的符号。
她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