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笑声一阵阵传出来,隔着薄薄的门板,清晰得刺耳。
是江瑶在撒娇,声音又脆又甜,逗得顾父顾母哈哈大笑。顾母那笑声,中气十足,哪里还有半点平时在我面前病恹恹的样子。
“瑶瑶就是会说话!比那个闷葫芦江澜强多了!”
“妈,您可别这么说,姐姐照顾你们也辛苦的。”江瑶假惺惺地劝,语气里的得意却掩不住,“就是吧……姐姐不太会打扮自己,看着是有点……唉,衍之哥现在身份不同了,带出去确实不太合适。”
“那是!我儿子现在是上校!哪能带个黄脸婆出去丢人!”顾母的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她啊,也就配给我们端屎端尿!”
顾衍之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不高,被淹没在笑声里。
我站在灶膛前,盯着锅里翻滚的饺子。白色的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手背上,刚才崩到的泔水已经干了,留下一点黏腻的痕迹。手指上的裂口被热气一熏,又痒又痛。
这饺子,是昨天我特意去镇上割了肉,一点点剁馅,和面,包出来的。想着顾衍之可能要回来过年,他以前最喜欢吃我包的饺子。
现在,成了笑话。
“江澜!饺子煮好没有?磨磨蹭蹭的!想饿死我们啊!”顾母在屋里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塞,用漏勺把饺子捞出来,盛了四大碗。想了想,又拿出一个空碗,拨了几个饺子进去,放在灶台边。
那是给我自己留的。
端着托盘走进屋里,暖气混着香水和药味扑面而来。
顾衍之和江瑶挨着坐在炕沿上,顾父顾母靠在床头,四个人正其乐融融地说着话。顾母拉着江瑶的手,轻轻拍着,满脸慈爱。顾衍之虽然没怎么笑,但神色是放松的,目光偶尔落在江瑶身上,带着纵容。
看到我进来,屋里的笑声顿了顿。
顾母立刻板起脸:“端个饺子都这么慢!没看见衍之和瑶瑶都饿了吗?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我把碗一一放在他们面前的小桌上。
轮到顾衍之时,他抬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淡,没什么情绪,就像看一个不相干的下人。
江瑶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送到顾衍之嘴边,声音娇得能滴出水:“衍之哥,你尝尝,这饺子看着还不错。”
顾衍之顿了顿,张口吃了。
“怎么样?”江瑶歪着头问。
“嗯。”他应了一声。
顾母立刻接口:“肯定没瑶瑶你做的好吃!这死丫头手艺也就那样!”
我垂着眼,把最后一碗饺子放在顾父面前。他的手抖得厉害,试图去拿筷子,却怎么也拿不稳。
往常,都是我一口一口喂他。
今天,没人开口。
顾父浑浊的眼睛看向我,带着一丝乞求。
我刚拿起他的筷子,顾母就尖声道:“你先出去!看见你就倒胃口!让瑶瑶喂她爸!”
江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撒娇道:“妈,我笨手笨脚的,怕喂不好爸,还是让姐姐来吧。”
“她熟得很!就该她干这个!”顾母不容置疑。
我放下筷子,没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出了屋子。
身后的门“嘭”的一声被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温暖和喧闹。
院子里,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走到墙角,那里放着我给自己留的那碗饺子,已经冷了,坨在一起,像一团模糊的面疙瘩。
我端起碗,蹲在屋檐下,用手抓起一个冷掉的饺子,塞进嘴里。
冰冷的,僵硬的,尝不出任何味道。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凝结成冰。
我用力咀嚼着,把所有的哽咽和委屈,连同这冰冷的食物,一起狠狠咽下去。
不能哭,江澜。
为这种人,不值得。
可是,心口那里,为什么还是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冻得我浑身发抖。
吃完最后一口冷饺子,我站起身,把碗放进水缸里洗干净。
手上裂开的口子碰到冷水,针扎一样疼。
我抹了把脸,走进旁边堆放杂物的偏房。这里没有炕,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面铺着薄薄的褥子。这五年,为了晚上方便照顾顾父顾母,我一直睡在这里。
从旧棉袄口袋里掏出那封退婚书,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又看了一遍。
那三个字,依旧刺眼。
原来,五年的青春,五年的付出,五年的坚守,到头来,只换来这轻飘飘的三个字。
我把信纸重新折好,塞回口袋。
然后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双磨破了边的布鞋,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我这几年偷偷攒下的一点钱,不多,大概够我去省城的路费。
我来的时候,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口装满了少女心思的箱子。
走的时候,只有一个瘪瘪的包袱,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收拾好东西,我把包袱藏在床底下。
今晚还得去镇上打工,明天一早,等他们还没起,我就离开。
轻轻拉开偏房的门,准备去餐馆上工。
经过主屋窗外时,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顾母。
“……得赶紧让她走,看着就晦气!占着茅坑不拉屎!”
“妈,您别急,衍之哥不是已经跟她退婚了吗?”是江瑶的声音。
“退婚是退了,可她赖着不走怎么办?这房子,这家当,可都是我们顾家的!她一个外人,白吃白住五年,够便宜她了!”
“放心吧,妈。”这次是顾衍之的声音,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她没那么厚脸皮。再说,我会给她一点补偿,打发了就是。”
补偿?
我脚步停住,站在冰冷的夜色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这五年的付出,是“白吃白住”,是需要用“补偿”来打发的。
屋里,江瑶娇笑着问:“衍之哥,你打算给她多少啊?可别给太多了,不然她以为我们顾家好欺负呢。”
顾衍之沉默了一下,说:“五百块,够她回她娘家过日子了。”
五百块。
我听着这个数字,突然很想笑。
顾父一个月的药钱,都不止这个数。
我这五年打零工赚的钱,几乎全都填进了这个无底洞。
原来,我的青春,我的劳力,我熬坏的身体,在他眼里,只值五百块。
我抬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天幕,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冰冷的星子。
也好。
这样,我走得也能更干脆一点。
再没有任何留恋了。
我迈开脚步,踏着冰冷的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镇子走去。
这条路,我走了五年,为了这个家,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