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之穿着笔挺军装回来那天,我正蹲在猪圈里喂食。
他皱眉递来退婚书:“江澜,你手上都是茧,配不上我了。”
身后堂妹娇笑挽住他:“姐姐,衍之哥现在需要我这样的精致伴侣。”
我低头看着自己皲裂的手指——这双手,曾为他父母擦洗过无数遍身子。
后来他跪在我司令府门前求复合。
我轻抚丈夫肩章浅笑:“顾上校,你残废的样子……真狼狈。”
腊月二十八,院子里的老槐树让风吹得呜呜响,枝桠影子投在斑驳的墙皮上,张牙舞爪的。
我刚把一桶泔水倒进猪食槽,那两头半大的黑猪就哼哧哼哧挤过来抢食,溅出来的馊水点子崩在我手背上,黏腻冰凉。
身上那件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棉袄,袖口早就磨得发亮,棉花都硬了,抵在手腕上,又冷又糙。
厨房灶上还煨着给顾父的药,一股苦涩的味道顺着门缝钻出来,混着猪圈这头的酸臭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这五年牢牢罩在里面。
直起腰,锤了锤后腰,那股熟悉的酸胀感立刻缠了上来。
这腰伤是前年背顾母去镇卫生院落下的,那天她癫痫发作得厉害,我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在雨里跑,摔了一跤,手撑在地上,被石子割得血肉模糊,现在掌心还有几道淡粉色的疤。
“澜澜!澜澜!”
屋里传来顾母有点尖利的声音,带着长久卧床病人特有的烦躁。
“哎!妈,来了!”我赶紧应了一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手上全是冻疮和老茧,指关节粗大,皲裂开不少细小的血口子,碰一下都疼。
早几年,顾衍之还在家的时候,这双手也是被爸妈娇养着,白皙纤细,他总喜欢攥在手里,说像玉一样。
现在……我低头看了看,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小跑进屋,顾母正皱着眉歪在床上,身下的褥子又湿了一小块。她这两年小便失禁越来越频繁。
“妈,没事,我给您换。”我脸上挤出笑,声音放得轻轻的,生怕惹她不快。
打来热水,拧干毛巾,一点点给她擦身子。屋里气味不好闻,常年弥漫着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
顾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松弛地搭在身上,我动作必须又轻又快,不然她容易着凉。
她闭着眼,嘴里嘟嘟囔囔:“衍之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儿子是要当大官的……”
“快了,妈,衍之说了,这次立了功,就能转业回来。”我一边麻利地给她换上干净褥子,一边温声安慰。
这话我说了无数遍,像是在告诉她,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收拾停当,又把灶上的药端进来,吹凉了,一勺勺喂给顾父。他中风后口齿不清,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神浑浊地看着我。
“爸,吃药,吃了药就好了。”我扶着他,小心地把药汁喂进去。
一切都弄妥帖,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我捶着腰,走到院子里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冷水,胡乱洗了把脸。水刺骨地凉,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抬起头,看见水缸里晃荡的倒影。
一张憔悴的脸,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细密的纹路,皮肤粗糙,嘴唇干裂。
才二十五岁,看着却像三十好几。以前村里人还夸我清秀,是朵水灵灵的花,现在……
我用力闭了闭眼,把那股翻涌上来的酸涩硬生生压回去。
不能哭,没时间哭。晚上还得去镇上的餐馆洗盘子,后半夜要去给纺织厂看仓库,顾父下个月的药钱还没着落。
刚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想去屋后那片菜地看看,院门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很陌生。
我们这穷乡僻壤,很少有四个轮子的开进来。
我疑惑地直起身,望过去。
院门是开着的,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门口泥地上,车身上还沾着泥点。
车门打开,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地上,接着,是笔挺的、我从未见过的漂亮军裤,然后是整个人。
顾衍之。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肩章上的星星在昏暗的天光下有些晃眼。
身姿挺拔如松,脸上褪去了五年前的青涩,多了几分冷峻和威严。
他站在那里,和这个破败的院子,和我这一身泔水味,格格不入。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衍……衍之?”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他闻声看过来,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下一扫。
那眼神,很陌生。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心疼,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只有审视,还有……一种极力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嫌弃。
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视线最终定格在我那双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上。
“江澜。”他开口,声音也比以前低沉冷硬了许多。
他朝我走过来,步幅均匀,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刻板。然后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不再靠近。
他从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不是家书。
那信封很薄,是那种镇上办公事用的牛皮纸信封。
他递过来,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这个,你拿着。”
我愣愣地看着那信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脑子里嗡嗡作响,有一个声音在尖叫,让我不要接。
可我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慢慢伸了过去。
指尖碰到信封,冰凉的触感。
上面只有三个字:
退婚书。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浑身的血液好像在这一刻都冻住了。
他避开我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江澜,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缩在旧棉袄里臃肿的身形,最后定格在我那双丑陋的手上。
“你手上都是茧,人也……显老。”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更合适的词,“我现在的身份,是上校。经常需要出席各种场合,我的伴侣,必须年轻、漂亮、得体,能撑得起台面。”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我心口。
“你,”他总结道,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残忍,“配不上我了。”
配不上……
我为了他,在这穷山恶水里伺候他瘫痪在床的父母,种地、打工,熬干了心血,熬没了青春,熬糙了容颜。
等他五年,等来一句“配不上”。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槐树枝的呜咽声。
就在这时,吉普车的另一侧车门打开了。
一只穿着精致小羊皮靴的脚探出来,轻轻踩在地上,没沾到一点泥。
然后,一个穿着时新呢子大衣的身影绕了过来,亲昵地挽住了顾衍之的胳膊。
是江瑶。
我那个从小被婶婶娇惯着,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灶火都没生过的堂妹。
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头发烫着时髦的卷儿,浑身香喷喷的,和这院子里的气味截然不同。
她倚在顾衍之身边,巧笑嫣然,声音又甜又腻,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姐姐,你这几年辛苦了。不过……”
她侧头看向顾衍之,眼神崇拜又爱慕,“衍之哥现在不一样了,他需要的是我这样的,能陪他出入各种场合的伴侣。你嘛……”
她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和顾衍之如出一辙,充满了优越感,“确实不太合适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封薄薄的信封,却觉得有千斤重。
手指上那些裂开的口子,在这一刻,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这双手,给他中风的父亲通过无数次大便,给他犯癫痫的母亲擦洗过无数次身子,在寒冬的河水里洗过无数床沾满污秽的被褥,在田地里刨食,在餐馆的油腻里浸泡,在纺织厂的寒冷里僵硬……
现在,成了他嫌弃我“显老”、“配不上”的罪证。
屋里传来顾母拔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热情:“是衍之和瑶瑶回来了吗?快进来!外面冷!江澜!你个死丫头杵在外面干什么?还不快滚去倒茶!用我柜子里那罐好茶叶!别拿你那些次货糊弄我的瑶瑶!”
瑶瑶。
我的瑶瑶。
我精心照顾了五年,曾经拉着我的手,口口声声说“澜澜,你就是我们顾家亲女儿”的两位老人,此刻在屋里,用对待保姆一样的口吻吆喝我,去招待那个抢走我未婚夫、登堂入室的堂妹。
顾衍之皱了皱眉,似乎对他母亲的态度有些不满,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任由江瑶挽着,转身,准备朝屋里走去。
自始至终,他没问过我一句“你这五年怎么过的”,没看过一眼我手上的裂口和厚茧,没在意过我眼角新生的细纹。
在他踏进门槛的前一刻,我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
“顾衍之。”
他脚步顿住,半侧过身。
我看着他那张冷峻的侧脸,一字一句,清晰地问:“你立功转业,风光了。然后呢?”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眉头蹙得更紧。
江瑶拽了拽他的胳膊,娇声道:“衍之哥,快进去吧,爸妈等急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揽着江瑶的腰,走进了那间我守了五年、此刻却仿佛再也容不下我的屋子。
院门大开着,吉普车像個沉默的怪物蹲在暮色里。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封“退婚书”,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信封,在牛皮纸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白色划痕。
寒风卷地,吹起我干枯的发丝,冷得刺骨。
我把那封信,慢慢、慢慢地,折了起来,塞进了旧棉袄最里面的口袋。
贴在心口的位置,冰凉一片。
屋里的笑声一阵阵传出来,隔着薄薄的门板,清晰得刺耳。
是江瑶在撒娇,声音又脆又甜,逗得顾父顾母哈哈大笑。顾母那笑声,中气十足,哪里还有半点平时在我面前病恹恹的样子。
“瑶瑶就是会说话!比那个闷葫芦江澜强多了!”
“妈,您可别这么说,姐姐照顾你们也辛苦的。”江瑶假惺惺地劝,语气里的得意却掩不住,“就是吧……姐姐不太会打扮自己,看着是有点……唉,衍之哥现在身份不同了,带出去确实不太合适。”
“那是!我儿子现在是上校!哪能带个黄脸婆出去丢人!”顾母的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她啊,也就配给我们端屎端尿!”
顾衍之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不高,被淹没在笑声里。
我站在灶膛前,盯着锅里翻滚的饺子。白色的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手背上,刚才崩到的泔水已经干了,留下一点黏腻的痕迹。手指上的裂口被热气一熏,又痒又痛。
这饺子,是昨天我特意去镇上割了肉,一点点剁馅,和面,包出来的。想着顾衍之可能要回来过年,他以前最喜欢吃我包的饺子。
现在,成了笑话。
“江澜!饺子煮好没有?磨磨蹭蹭的!想饿死我们啊!”顾母在屋里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塞,用漏勺把饺子捞出来,盛了四大碗。想了想,又拿出一个空碗,拨了几个饺子进去,放在灶台边。
那是给我自己留的。
端着托盘走进屋里,暖气混着香水和药味扑面而来。
顾衍之和江瑶挨着坐在炕沿上,顾父顾母靠在床头,四个人正其乐融融地说着话。顾母拉着江瑶的手,轻轻拍着,满脸慈爱。顾衍之虽然没怎么笑,但神色是放松的,目光偶尔落在江瑶身上,带着纵容。
看到我进来,屋里的笑声顿了顿。
顾母立刻板起脸:“端个饺子都这么慢!没看见衍之和瑶瑶都饿了吗?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我把碗一一放在他们面前的小桌上。
轮到顾衍之时,他抬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淡,没什么情绪,就像看一个不相干的下人。
江瑶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送到顾衍之嘴边,声音娇得能滴出水:“衍之哥,你尝尝,这饺子看着还不错。”
顾衍之顿了顿,张口吃了。
“怎么样?”江瑶歪着头问。
“嗯。”他应了一声。
顾母立刻接口:“肯定没瑶瑶你做的好吃!这死丫头手艺也就那样!”
我垂着眼,把最后一碗饺子放在顾父面前。他的手抖得厉害,试图去拿筷子,却怎么也拿不稳。
往常,都是我一口一口喂他。
今天,没人开口。
顾父浑浊的眼睛看向我,带着一丝乞求。
我刚拿起他的筷子,顾母就尖声道:“你先出去!看见你就倒胃口!让瑶瑶喂她爸!”
江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撒娇道:“妈,我笨手笨脚的,怕喂不好爸,还是让姐姐来吧。”
“她熟得很!就该她干这个!”顾母不容置疑。
我放下筷子,没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出了屋子。
身后的门“嘭”的一声被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温暖和喧闹。
院子里,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走到墙角,那里放着我给自己留的那碗饺子,已经冷了,坨在一起,像一团模糊的面疙瘩。
我端起碗,蹲在屋檐下,用手抓起一个冷掉的饺子,塞进嘴里。
冰冷的,僵硬的,尝不出任何味道。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凝结成冰。
我用力咀嚼着,把所有的哽咽和委屈,连同这冰冷的食物,一起狠狠咽下去。
不能哭,江澜。
为这种人,不值得。
可是,心口那里,为什么还是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冻得我浑身发抖。
吃完最后一口冷饺子,我站起身,把碗放进水缸里洗干净。
手上裂开的口子碰到冷水,针扎一样疼。
我抹了把脸,走进旁边堆放杂物的偏房。这里没有炕,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面铺着薄薄的褥子。这五年,为了晚上方便照顾顾父顾母,我一直睡在这里。
从旧棉袄口袋里掏出那封退婚书,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又看了一遍。
那三个字,依旧刺眼。
原来,五年的青春,五年的付出,五年的坚守,到头来,只换来这轻飘飘的三个字。
我把信纸重新折好,塞回口袋。
然后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双磨破了边的布鞋,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我这几年偷偷攒下的一点钱,不多,大概够我去省城的路费。
我来的时候,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口装满了少女心思的箱子。
走的时候,只有一个瘪瘪的包袱,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收拾好东西,我把包袱藏在床底下。
今晚还得去镇上打工,明天一早,等他们还没起,我就离开。
轻轻拉开偏房的门,准备去餐馆上工。
经过主屋窗外时,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顾母。
“……得赶紧让她走,看着就晦气!占着茅坑不拉屎!”
“妈,您别急,衍之哥不是已经跟她退婚了吗?”是江瑶的声音。
“退婚是退了,可她赖着不走怎么办?这房子,这家当,可都是我们顾家的!她一个外人,白吃白住五年,够便宜她了!”
“放心吧,妈。”这次是顾衍之的声音,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她没那么厚脸皮。再说,我会给她一点补偿,打发了就是。”
补偿?
我脚步停住,站在冰冷的夜色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这五年的付出,是“白吃白住”,是需要用“补偿”来打发的。
屋里,江瑶娇笑着问:“衍之哥,你打算给她多少啊?可别给太多了,不然她以为我们顾家好欺负呢。”
顾衍之沉默了一下,说:“五百块,够她回她娘家过日子了。”
五百块。
我听着这个数字,突然很想笑。
顾父一个月的药钱,都不止这个数。
我这五年打零工赚的钱,几乎全都填进了这个无底洞。
原来,我的青春,我的劳力,我熬坏的身体,在他眼里,只值五百块。
我抬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天幕,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冰冷的星子。
也好。
这样,我走得也能更干脆一点。
再没有任何留恋了。
我迈开脚步,踏着冰冷的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镇子走去。
这条路,我走了五年,为了这个家,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