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1-11 14:46:29

初二清晨,天光才在檐角泛出一丝鱼肚白,昨夜的冷雾仍未散尽,给重檐叠瓦蒙上一层薄霜。椒房殿里静得连香灰掉落都听得见。沈芷歆倚在案前,指尖摩挲着尚存余温的青瓷手炉,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头的凉意——原本按例该宿于此的帝辇,昨夜又停在了凝香殿。她正压着翻涌的思绪,忽听殿外传来急促而小心的通报声:“谢夫人求见。”那一刻,殿门帷帐微动,晨风带着几缕寒意与檀香,一同卷入这片本已凝滞的空气。

有宫人低声通报:“谢夫人求见。”门帷前,一位身着月华纹披风的妇人已缓缓走入,正是谢淑容。她乃沈芷歆大哥沈怀安之妻,虽只比沈芷歆年长不多,却因嫁入沈家数年掌管内宅,颇具威望。

“皇后娘娘金安——”谢淑容微微行礼,待屏退旁人后,便快步上前握住沈芷歆的手,“我方从府中赶到,母亲念你在宫中独力难撑,特意派我来看看。听闻陛下已经数月未到你这儿,外头谣言四起,我很担心。”

沈芷歆的面容尽显疲态,却强自撑起微笑:“大嫂,你们又何必如此劳神?我不过……不过暂时失宠罢了。”她敛眸,自嘲地轻叹。自从杜妃诞下皇长子后,整个后宫似乎都围着那个稚子团团转,而她这位皇后每日独守空殿,宛如摆设。

谢淑容看着她,不禁心疼:“怀安在河东时,对外自称‘沈皇后即将有孕’,想稳住人心。如今见你迟迟未传好消息,沈家上下都忧心如焚。这不,二叔怀宁那边也在寻名医给你调理身体。”

沈芷歆唇角牵动,终化作轻笑:“可这身子谁说得准?陛下近来连寝殿都不来,更别提要孩子……再者,沈家再急,也急不来。”

谢淑容神情一肃:“所以母亲特意嘱我,还请了德高望重的长老,明日到宫里为你开坛做‘祈子法事’,图个吉兆。妹妹,不论信不信,总要让人看看咱们沈家也在尽力,免得有人借口污蔑。”

沈芷歆轻哂,缓步走到窗边,看向外头黯淡的夜色:“我明白。只要沈家愿意帮我在宫里撑腰,我就得表态配合——只是,我怕陛下对此事生反感。”

“这你放心,”谢淑容柔声劝慰,“咱们沈家在朝中还有诸多臂助。只要让皇后你侧面示个意,陛下虽心烦,却也无法明面阻拦。何况,你有孕或无孕,对对陛下、沈家都是关键……他应该不会狠心反对。”

沈芷歆咬唇点点头。她再不情愿,也知道此举实乃沈家保护她的方式。一旦自己真诞下皇子,杜家那母子也就难再独占风光。思及此,她心里酸涩交加:身在高位的她,却连生育都成了政治斡旋的筹码。

“对了,大嫂……”她压低声音,“御医这边我们也不能只靠着他们,毕竟有些人不太想沈家如愿......”

谢淑容眉头微蹙:“正是如此,怀宁也在遍寻名医。咱们要换上沈家请的名医替你调理。若皇帝问起,就说体寒需特别方子,不信宫里御医之说。”

沈芷歆垂眸,似乎心思被搅得更乱:“唉……等那法事结束,再让民间名医试试吧。只盼陛下别当我沈家多事,就此生间隙。”

谢淑容握住她手:“妹妹是沈家之主母,更是皇后之尊,大可不必多虑。若杜妃那边再有动作,沈家自会替你挡之。明日祈福之事,我们务必让陛下心中知晓——他若眼下忙着宠杜妃,顶多冷脸,你则趁机展现自己‘求子诚心’,岂不更博得朝臣名声?”

殿外风起,轻拂檀香,窗纸颤动一刻。沈芷歆苦笑:“大嫂讲得是。明日我会办妥这祈子法事,也借机给陛下一则信号:沈家势在必得,我亦不甘示弱。”

谢淑容看她神情黯然,只轻轻叹气:“孩子是关键。只要你一朝诞下龙种,杜家也不敢再放肆。若那皇长子失势,杜家就只能乖乖退回原位。”

沈芷歆点头,把那一袭披风裹得更紧了些:“我懂。大嫂,辛苦你了。”

已近中午,宫门外雪霁初融,淡日微照,为冰冷的青砖宫道铺上一层恍若温润白玉的浅光。两位沈氏女子背负着不同的深思,缓步走出殿门,筹划明日祈子大典的细节,无人察觉夜风中或许飘过的暗香与窥探。

几乎同时,皇城东南隅的户部衙署却无暇感受这雪后初晴的片刻宁静。

官廨内,窗棂紧闭,阻隔了室外微弱的暖意,只余下经年卷宗的墨纸气息与炭火盆也驱不散的阴冷潮湿。方才宫中的梵音檀香、机锋暗藏,与此地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只有算盘珠子的单调脆响,以及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忙碌。

傅沉砚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青色官袍,踏着青石板上的露水,走向那朱漆大门。他身形修长却略显清瘦,眉眼低垂,掩去了眸中神色,唯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刻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哟,这不是傅给事中么?来得可真早,真是勤勉呐!”一个略带油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傅沉砚脚步未停,只微微侧身,见是同僚王主事,便依礼略一颔首:“王主事。”

那王主事快走两步与他并行,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傅给事中这身官袍,穿了有三年了吧?颜色都淡了。也是,听说傅兄家境清寒,京城米贵,居之不易啊。不像我等,还需为那点俸禄斤斤计较。”话语看似关切,实则句句带刺,戳人痛处。

傅沉砚面色不变,只淡淡道:“王主事说笑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份内而已。”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王主事碰了个软钉子,讪笑一声,忽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恶意:“傅兄,听说你前日递上去的漕运账目核验条陈,被李侍郎驳回了?啧啧,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得懂得审时度势。那账目水深,牵扯的都是……呵呵,你我都明白的人物。何必自讨没趣,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傅沉砚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沉静:“账目有疑,核查是本分。下官只是依律行事。”

“依律?哈哈,好一个依律行事!”王主事笑声大了些,引来不远处几位同僚的侧目,“在这皇城底下,有时候啊,‘规矩’比不上‘人情’。就说昨日李侍郎府上添丁,我等都去道贺,略表心意。傅兄你……怕是又‘恰好’公务繁忙,未能前去吧?”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刁难。傅沉砚沉默片刻,他确实无钱备礼,也更不屑于此道。他正要开口,另一个尖细的嗓音插了进来。

“傅沉砚!”一名侍郎身边的掌案书吏站在廊下,倨傲地抬着下巴,“李侍郎让你即刻去一趟。你上次核验的江淮清册,纰漏百出,侍郎大人很是光火!让你重新核对,今日晌午前必须交上去!哼,办差不力,还如此拖沓!”

这分明是故意刁难。那清册浩繁,绝非半日所能厘清。

周遭几位同僚或面露同情,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地移开目光,无人替他说话。他就像溪流中一块硌脚的石头,与周围圆滑的鹅卵石格格不入,被无形的水流冲刷、孤立。

傅沉砚站在原地,清晨的寒意仿佛顺着脊椎爬升。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轻蔑、怜悯、嘲讽——像细针一样扎在身上。这种因出身寒微、不懂钻营而带来的屈辱和排挤,他早已习惯,却从未麻木。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抬眸看向那书吏。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却像结了一层薄冰,冷而锐利。

“下官遵命。”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砸在寂静的廊道里,“清册何在?我即刻核对。晌午之前,必呈送侍郎大人。”

他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只是用一种近乎冷漠的镇定,接下了这明显不公的刁难。那书吏似乎没料到他是这般反应,愣了一下,才悻悻然一指值房方向。

傅沉砚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挺直脊背,朝着那堆叠如山的卷宗走去。青色官袍的背影在空旷的廊道里显得格外孤直,像一柄被迫收入简陋皮鞘中的剑,虽掩其锋,却难折其锐。

他心中清明如镜:这一切,只因他拒绝了某位上官“提点”(实为索贿),只因他查账的手伸向了某些不该碰的地方。但他更知道,唯有将这些最污浊、最艰难的账目查清,他才能握住那唯一能改变命运、乃至撬动棋局的——力量。

已近中午,宫门外雪霁初融,淡日微照青砖,仿佛替宫道铺上一层温润的白玉。两位沈氏女子背负不同深思,缓步走出殿门,筹划着明日祈子大典细节;谁也没察觉夜风中飘过的一缕暗香,或许是杜妃派来的耳目,又或是宫里无处不在的阴影。

当夜,一盏寒灯留在沈皇后寝宫里燃到天明,灯芯焦黑处仍带着些许青烟。沈芷歆独坐熬夜,紧攥衣襟,似要把自己所有恐惧都逼回到心底——她必须努力孕育下一位皇子,必须让沈家永远立于巅峰之上;也许这是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