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空气中还残留着破晓前的寒意。
凝香宫内,杜妃杜清漪已悄然起身。她没有唤宫女伺候,只由最信任的容嬷嬷屏息在一旁协助。铜镜中映出的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眼底却燃烧着一簇孤注一掷的火苗。
昨夜那封带着桂花暗号的密信,内容言简意赅:
“凤翥有变,君心浮动,此乃良机。掖庭西侧废殿,第三根梁下暗格,取‘幻梦’香。伺机入紫宸殿日常用香,三厘即可。余事皆备,勿虑。”
没有多余的安抚,只有清晰的指令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这反而奇异地抚平了她因皇后有孕而翻腾的躁戾,让她冷静下来。信中的“余事皆备”四个字,像是一颗定心丸,让她知道,自己并非在孤身涉险。
“嬷嬷,”杜妃的声音低沉而决绝,“按计划行事。”
容嬷嬷会意,低声应道:“娘娘放心,巡更的侍卫已经打点妥当,这个时辰,掖庭那边绝无人迹。”
杜妃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颜色沉暗的旧宫装,用深色披风将自己裹得严实,连头发都尽数挽入寻常宫女的头巾里。她对着镜子最后看了一眼,镜中人眉眼间的骄矜之气已被刻意压下,只剩下一片沉静的阴影。
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凝香宫,避开主道,沿着宫墙最偏僻的阴影处疾行。晨露打湿了裙摆,带来刺骨的冰凉,杜妃却浑然不觉,她的心全系在那包传说中的“幻梦”香上。
掖庭深处,果然如信中所言,荒草萋萋,宫门斑驳。西侧那间废殿更是破败不堪,蛛网密布。杜妃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殿内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她按照指示,准确找到了第三根房梁,示意容嬷嬷上前。
容嬷嬷踮起脚,在梁上摸索片刻,指尖触到一处松动的砖块。她用力一抠,一个狭小的暗格显露出来,里面赫然放着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杜妃接过那小包,入手微沉。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层油纸,最终露出了里面浅褐色、质地细腻的香末。一股极淡的、先辛后甜,继而令人心神微荡的奇异气息,瞬间钻入鼻腔。
就是它了,“幻梦”。
她迅速将香包重新裹好,贴身藏入怀中,仿佛揣着一团能灼伤人的火焰,又像握住了一把能斩开困局的利刃。
“走。”她低声道,主仆二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中。
回到凝香宫,杜妃立刻屏退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容嬷嬷在内殿。
她将那包取自掖庭的“幻梦”香置于案上,如同审视一件致命的武器。容嬷嬷取来一柄极其精巧的银质小勺和戥秤,动作轻缓如拈花,小心翼翼地从中称取出恰好三厘的香末。分量极微,几乎只有一小撮,但其奇异先辛后甜的气息已隐约在室内散开。
“娘娘,紫宸殿的日常用香,历来由刘奉的心腹小太监负责每日辰时、酉时更换两次。所用乃是太医院特调的‘安神定魄方’,以沉檀为基,佐以龙脑、甘松,气味清正。”容嬷嬷低声禀报,她对宫中的这些流程了如指掌。
杜妃眸光清冷:“刘奉的人看得紧,我们的人不易直接插手。但……总有缝隙可钻。”
“是。”容嬷嬷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负责清扫香炉、倾倒旧香灰的小太监,并非刘奉的亲信,而是内务府拨去的粗使。此人与老奴的同乡有旧,贪财,且嗜赌,欠着一屁股债。只需许他重利,让他于倾倒旧香灰后,在清理空的香炉底部,极快地撒上这‘幻梦’香末,再交由专司上香的小太监填入新香。新香覆盖其上,燃烧时热度自上而下,正好将那‘幻梦’的气息缓缓焙出,混入安神香中,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日后查验,香已燃尽,灰烬混在一处,无从分辨。”
“很好。”杜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此事必须万分小心,绝不能经第二人之手。告诉那人,做得干净利落,事成之后,不仅债务一笔勾销,另有百两黄金。若敢泄露半字,或出了纰漏……”她语气一顿,未尽之言充满了森然杀意。
“老奴明白。”容嬷嬷重重点头,“会让他知道,这宫里有的是比赌债更可怕的债主。”
计划既定,容嬷嬷立刻悄然前去安排。
翌日,辰时。
紫宸殿侧殿,负责香炉的小太监如往常一样,将冷却的旧香灰倒入渣斗。趁无人注意,他指尖颤抖却极快地从袖中一个极小的纸包里,将那三厘“幻梦”香末撒在空炉底部,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太医院送来的新制安神香饼填入、压平、点燃。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之间。
袅袅青烟自兽口中升起,初时仍是清正的沉檀香气,但随着炉温渐升,一丝极淡雅、却更具穿透力的辛甜气息,开始悄然混入其中,无声无息地弥漫于殿宇之内。
皇帝黎承曜下朝归来,步入殿中,只觉今日殿内香气似乎比往日更……宁神些?他并未深想,只当是近日劳累,嗅之更觉舒缓。他于案前坐下,批阅奏章,那异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夜风带着淡淡檀香在殿内游荡,黎承曜半倚在龙榻之上,原本正批阅奏章,不知何时眼皮沉重地阖上。烛火暗沉,昏黄灯影摇曳不定,如在替他引向一场奇异的梦境。
他仿佛置身于一处不曾见过的瑰丽宫室:紫金柱上镶嵌琉璃水晶,地面铺就如云朵般的绵毯,四周氤氲着浓郁异香,带着甜、辣、苦三重味道,仿佛在鼻尖处一层层绽放。
就在这绵软空间中,一道纤影悠然现身。她身穿半透明的异色纱衣,仿佛是月色和星辉编织而成。漆黑长发中微微掺着几缕金线,与她雪白的肌肤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整个人宛如自天外而降的奇异精灵。
他只觉恍如隔世:那女子款款向他走来,脚步轻盈却又似带着某种不真实的浮动——他几乎看见每踩一步,脚下便开出一朵半透明的莲花,随即化作熏烟消散。是幻术,还是神迹?黎承曜分辨不清,他感觉心神被那莲花与异香一并勾走,胸口一紧。
她抬眸看他,双眼宛若秘色琉璃,折射出神秘光华;在她顾盼之间,仿佛能吞噬整个空间。淡金眼睫轻颤时,似卷起千层波浪,将他意识里的警惕尽数覆盖,只留下一片酥麻。
女子妆容极异:额心点缀一颗形似弦月的金饰,令她额际像燃着微弱月光;鼻梁高挺,唇薄如朱萼,却带一点妖冶的弧度。随着她每一次呼吸,黎承曜都能嗅到一股由异国香料和龙涎香混合而成的气息,比所有中原香粉都更勾人心魄。那香气宛若无形丝带,引诱他走近。
她轻笑一声,衣袖轻扬,伴随着细碎的铃铛声——他低头,这才注意到她腰间竟别着数枚小小的银铃,每摇一下都能令空气震颤,让他的思绪再度恍惚。恍惚间,她将一只纤柔手掌覆在他胸口,轻轻推搡。明明动作极轻,却令他险些跌坐在那堆绵毯上,心脏仿佛被顺势捏住,怦怦乱跳。
“殿下?”她嗓音软糯带着异邦口音,似玫瑰花瓣碾成粉末后调在蜜酒里。黎承曜想开口回应,却只发出干涩的声音。他不知为何,她唤他“殿下”而不是“陛下”,可那嗓音带着一股高贵且放肆的自如,让他差点连自己尊号都忘了。
细软薄纱随着她步伐而拂来,黎承曜仿佛在云海间漂浮,眼前只剩那绝美侧颜和她暧昧的笑。她忽然俯身凑近,面容与他只隔一线,能清晰看见她琥珀般的瞳仁里,他的倒影正慌乱闪烁。
“你……是谁?”他嗓音低哑,呼吸急促,闻到她吐息里的阵阵蔷薇香与不知名辛辣香料交融成的魅惑。
那女子微抬下巴,“我是你想要的梦中人,还是神女?或许二者皆是。”她话语似调侃又似蛊惑,让黎承曜只觉理智一点点瓦解。
此刻她含笑贴上他的胸口,指尖带着丝丝凉意,在他颈间轻抚。明明隔着衣衫,他却感觉那抚触如同烈火烫伤,心神仿佛随她收放。他大脑空白,身体先一步回应,伸手将她揽住。两人身影顿时纠缠在一起,宛如夜鸦扑入茫茫雪野一般的突兀却不可避免。
梦境里的一切都没有逻辑:他感觉自己仿佛沉入温暖的水底,又像被火焰包裹。她低吟如呢喃絮语,带着充满异域情调的发音,令他呼吸都绷紧。他仿佛在半梦半醒间,与她纠缠成一道流光,在那绵毯与香气之中翻覆缱绻。
她低眉轻笑,声音如水般盈润:“陛下,您终于来了。”
黎承曜怔怔看着她,心脏如擂鼓,似曾相识的悸动攀上心头。他隐约想起《列子·帝篇》中所载的西王母幻境,也想起少年时曾读过的巫山云雨之事。天子本为真龙,是否注定要有这般惊世绝艳的神女相伴?
女子轻盈地向前,指尖轻点,他的衣袍竟无声散落。他身不由己地拥住她,触及肌肤的瞬间,仿若天地共震,四周蓦然燃起腾腾紫焰。她的耳语像一场温柔的咒语:“陛下,天命所归,唯有您能与我共度永恒。”
顷刻间,四周化作无边沙漠,他看到自己身披黄金战甲,执赤龙剑而立,在无尽的血海中独自称王。他登上巍峨王座,而她静静跪伏于他脚下,金色长发如瀑散开,纤纤玉指托起琥珀酒杯,眸光幽深:“陛下,您将成为千古唯一。”
就在他被快感与惊异席卷之际,耳边陡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破裂声——原来是烛台倒下,火舌窜出的一霎。黎承曜猛地一震,从梦境里跌回现实。他怔然睁眼,只见自己仍然坐在紫宸殿的榻上,身侧案几上奏折摊开未动,天色已近微微泛白。
他下意识摸向身边空处,恍若仍想抓住那“娇躯”却扑了个空。抬头再看周围,分明是一片夜深寂静,未见任何丽影。冷汗浸湿了他的寝衣,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如擂鼓般狂跳不止。他猛地坐起身,惊魂未定地望向帷帐之外。
夜未央,宫灯依旧在风中摇晃,案上的朱笔倾倒在白玉御案上,晕开斑驳墨迹,仿佛他残存的梦境,模糊而破碎。
他闭了闭眼,指尖微微颤抖,似乎仍残留着梦中女子冰冷的触感。
她是谁?
为何她的影子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陛下,您可是梦魇了?” 熟悉的太监尖细嗓音在帘外响起,小心翼翼地问道。
黎承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微微发哑:“刘奉。”
“奴才在。”刘奉匍匐前行,战战兢兢地跪在御榻前。
“去查。”黎承曜缓缓开口,目光幽深,“宫中可有这样一位女子。”
“这……”刘奉一愣,随即伏地而拜,“陛下请恕罪,但……不知圣上所指何人?”
“金发碧眼,额间生有月痕……”黎承曜低低地道,嗓音带着隐约的执着,“她身上有奇异的香气,步步生莲。”
刘奉蓦地一震。
步步生莲……?
他脑海中瞬间掠过最近宫中流传的怪谈——
“您说的……莫非是掖庭中的那个胡女?”他试探性地问道。
黎承曜眯起眼睛:“什么胡女?”
刘奉当即恭敬道:“陛下有所不知,近日宫中有传言,说掖庭来了个西域进贡的胡姬,生得倾国倾城。此女行走之处异香弥漫,仿佛步步生莲,连蝴蝶都会环绕不散。”
“哦?”黎承曜的目光微微一闪,似笑非笑地问,“当真?”
“奴才不敢妄言,但前几日奴才确实听闻,有几名宫娥在御花园见到了那女子,只是远远望了一眼,竟然魂不守舍,直说她是天女下凡。”刘奉眼珠一转,立刻进言道,“既如此,奴才即刻命人去掖庭寻来,若此女当真如传言所言,岂不正是陛下梦中所见之人?”
黎承曜目光沉沉,久久未语。
这个梦,未免太过真实。
若这世间真有此等仙子……
“速去。”他低声道,语气中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期待。
刘奉忙不迭地磕头:“奴才遵旨!”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皇帝坐在床榻之上,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仍残留着那场幻梦里,那只冰凉纤柔的手。
他抬眸,望向窗外那轮苍白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