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街的晨光刚漫过屋檐,报童的吆喝声便像炸豆子般炸开:“看《京华旬报》第七期!靖安侯府致歉书——昔日退婚今求脂嘞!”
苏记胭脂铺前,买胭脂的队伍还未散开,几个妇人挤着抢报纸。
卖糖人的老张头踮脚够着报童竹筐,摸出两枚铜板:“给咱来一份!”报童抽出报纸抖开,头版那张致歉书的墨迹还带着潮气,“靖安侯府嫡女顾明珠谨言”几个字被朝阳镀得发亮。
“哎哟这字儿写得真周正,比我家那混小子描的红还齐整。”卖菜的王婶扒着报纸边角念,“‘未经核实妄加指责,损害商户声誉’——当初在茶楼上摔胭脂盒的狠劲儿呢?”周围人哄笑起来,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晃着折扇接话:“您没看后面漫画?顾姑娘跪得直溜儿,手里还捧着苏记的锦盒!”
笑声顺着街道滚进靖安侯府后巷。
顾明珠把撕碎的月白裙裾摔在地上,指甲在檀木妆台刻出深痕。
满地绫罗堆成小山,最上面那件绣并蒂莲的湘绣袄子被扯得七零八落——那是她前日让绣娘连夜赶制的,原打算穿去参加安国公夫人的赏花宴。
“小姐喝口参汤吧。”贴身丫鬟春桃端着银盅缩在门边,声音发颤,“老夫人说过,气坏了身子——”
“滚!”顾明珠抄起茶盏砸过去,青瓷碎片擦着春桃鬓角飞进屏风。
她踉跄着扑到妆镜前,镜中女子眼尾泛红,金步摇歪在鬓边。
昨日还被贵女们簇拥着说“明珠妹妹生得真似月里嫦娥”,今日满京城都在传“顾姑娘跪苏记”的段子。
她抓起妆匣里的螺子黛,狠命往镜面上划,青黑色的粉痕爬满自己的脸。
正厅里,王氏的怒骂穿透雕花门帘:“一个商户也敢骑到侯府头上?当咱们顾家是泥捏的?”顾明昭站在廊下,指尖敲着腰间玉佩,玉坠上“靖安”二字被磨得发亮。
他望着檐角垂下的铜铃,风过时叮当响得人心烦:“母亲可还记得上月漕运案?父亲押了李维三成私银,如今户部要试行商税新规,李维手里的漕运文书……”
王氏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顾明昭转身进厅,看见母亲攥着帕子坐在罗汉床上,指节发白。
他捡起地上被撕碎的《京华旬报》,致歉书那页还留着半片“谨”字,墨迹晕开像块脏斑:“苏记背后站着谁,您比我清楚。闲王的商队占了北境三成茶市,苏瑾言的‘夜露’进了宫——”他把报纸拍在案上,“这时候动苏记,是要给父亲的乌纱帽泼墨?”
王氏盯着案头那尊鎏金麒麟镇纸,镇纸下压着户部送来的试行条例。
半晌她抓起帕子捂嘴咳嗽,声音闷得像在瓮里:“去库房挑两匹蜀锦,让春桃给苏记送过去……就说,是我这老糊涂给姑娘赔罪的。”
顾明昭没接话,转身时袖角带起一阵风。
厅外石榴树的影子投在青砖上,像把锯齿刀——他突然想起前日在醉仙楼听见的传闻,说闲王的暗卫最近总往苏记后巷跑。
此时的苏记后堂,柳莺儿举着裱好的报纸转圈,檀木框子撞得八仙桌咚咚响:“姑娘您瞧!裱画匠说这字儿用的是洒金宣,阳光一照能泛金光!”苏瑾言倚着窗棂,指尖摩挲着新刻的木牌。
牌上“清白千金,难买一句真”十个字刚上了清漆,还带着松油的苦香。
“挂在正厅进门处。”她抬眼望向后院,那株老梅树抽了新芽,“让每一个跨进门槛的人,先看见这张纸。”柳莺儿应了,抱着木框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对了,顾府的春桃刚才来送蜀锦,说是老夫人赔罪的。我把锦缎退回去了,只收了礼单——”她从袖中摸出张红笺,“您看,上面写着‘愿结善缘’。”
苏瑾言接过红笺,指尖在“善缘”二字上顿了顿。
窗外传来百姓的喧哗,有人喊:“苏小娘子出来啦!”她推开窗,看见正厅里裱好的报纸前围了一圈人,卖糖葫芦的老汉举着糖葫芦说:“这就叫恶人有恶报!”
日头西斜时,周太医的破屋漏进最后一缕光。
他坐在缺了条腿的方凳上,盯着案头那只漆盒。
盒身描着缠枝莲,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旧物。
掀开盒盖,银票的银光刺得他眯眼——足足五百两,够他给老娘抓三年的药。
《民间外敷方集注》的纸页泛着旧黄,他翻到第二页,见批注的小楷工整得像刻出来的:“治刀伤方需减一味乳香,以免生脓。”
“这是……苏记的手笔?”他喃喃自语,指腹擦过短笺上的暗纹。
那是朵极小的并蒂莲,他前日在苏记的脂粉盒上见过。
窗外传来梆子声,一更天了。
他摸出怀里的俸禄单,今日太医院张院判把单子甩在他脸上:“你替商户说话,倒像个商人的狗!”墨迹在“扣三月俸禄”几个字上晕开,像块伤疤。
他突然站起来,木凳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案头的烛火晃了晃,照亮墙上挂着的“悬壶济世”牌匾——那是他二十岁中举时,恩师亲手写的。
他抓起《外敷方集注》,指尖在“药妆”二字的批注上停留片刻,转身往门外走。
雨丝飘进来打湿他的青衫,他却走得极快,像要追上什么。
苏记密室的烛火映着地图。
柳莺儿用炭笔在“朔州”“云州”两处画了红圈,炭灰簌簌落在羊皮纸上:“驻军妻女每月能领例银,可市面上的胭脂不是太香就是太糙。我托走镖的李大叔带了十盒‘夜露’试卖,回信说三日就抢光了。”她抬头,见苏瑾言正盯着萧煜送来的靖商牌。
第二块牌子比第一块沉些,背面的“银庄启,风云动”六个字还带着刀刻的毛刺。
“明日让账房拨三百两给李大叔。”苏瑾言指尖敲着地图,“让他在朔州城租间铺子,挂苏记的招牌。”柳莺儿应了,又从袖中摸出个铜铃:“这是萧王的使者留下的,说有急事摇三下。”她刚要收起来,苏瑾言伸手接过:“留着吧,以后用得着。”
密室的门被风推开条缝,雨丝卷着泥土味钻进来。
苏瑾言抬头看天,乌云压得很低,像块铅板。
她想起前日夜里收到的信,萧煜的字迹在烛火下跳动:“银庄的印版刻好了,用的是北境寒铁。”
深夜,苏记书房。
苏瑾言跪在炭盆前,旧稿的纸页在火里蜷成黑蝴蝶。
“始于胭脂”四个字被烧得只剩半撇,像道褪色的疤。
她望着灰烬落进砚台,墨汁被染成浑浊的灰。
新章程的纸页铺了半张案几,“汇兑”二字被她圈了又圈,圈痕里浸着墨。
窗外的雷声响得吓人,闪电劈开夜幕时,她看见墙上两块靖商牌闪着冷光。
第一块是初元元年冬,萧煜在她被退婚那日送来的,背面刻着“商者立言”;第二块是今夜,背面的“银庄启”三个字还带着锋刃的凉。
炭盆里的火忽明忽暗,她摸出袖中那枚并蒂莲暗纹的短笺。
雨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敲——她突然站起来,锦鞋碾过几片未烧尽的纸灰。
案头的新章程被风掀起一页,“药材”二字飘到她脚边。
更夫的梆子声混着雷声传来,她听见后院的老梅树在风雨里摇晃。
炭盆的火光映着她的脸,那双眼比雷更亮,比雨更冷。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苏瑾言望着案头未写完的“汇兑细则”,指尖在“银庄”二字上重重按了下去。
墨迹晕开时,远处传来马蹄声,裹着雨幕,正往苏记后巷急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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