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1-11 15:48:43

残纸边缘的焦痕在烛火下泛着暗褐,苏瑾言的指尖沿着“永昌元年·御窑”几个字缓缓摩挲,指腹触到纸张烧过后的粗粝,像被细针一下下扎着。

七年前的记忆突然翻涌——那时她守在父亲病榻前,听老管家吴忠说西跨院的瓷窖走水,三百箱青瓷烧得只剩些碎渣。

父亲攥着她的手咳得喘不上气,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浑浊:“莫要查...莫要...”

她猛地攥紧残纸,指节泛白。

那时她只当是意外,后来苏家败落,她被退婚时,苏文远站在靖安侯府门前冷笑:“一个没根基的孤女,也配当侯府少夫人?”原来从瓷窖失火那天起,就有人在她脚下挖好了坑。

窗棂外传来更漏声,三更已过。

苏瑾言将残纸收进檀木匣,刚要吹灭烛火,楼下突然传来阿竹压低的惊呼声:“谁?!”

她旋身抄起案头的镇纸,却见阿竹掀开门帘,身后跟着个佝偻的身影——灰布短打洗得发白,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两鬓霜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小姐。”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磨,“老奴吴忠,来还欠老爷的债。”

苏瑾言的镇纸“当啷”落地。

七年前她被苏文远赶出苏府时,吴忠缩在门房里不敢抬头;后来苏府变卖产业,他跟着新主子去了城南庄子。

此刻他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双手捧着本靛蓝封皮的账册,指背的老年斑在发抖。

“当年大少爷说,只要我改了账、烧了库,就放我妻儿出城。”吴忠喉结滚动,眼泪砸在账册封皮上,“可那夜火起时,老奴躲在柴房后,亲眼见大少爷自己提着桐油桶往瓷窖泼——他说‘留着这些御窑的东西,迟早要了苏家的命’!”

苏瑾言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接过账册,翻开第一页,入目便是密密麻麻的红字:“三月十五,绸缎行亏损六百两”,旁边批注“市道低迷”;可背面夹着的送货单上,明明写着“收江南织造局锦缎百匹,银一千二百两”。

“这是虚增亏损。”她翻页的手越来越快,“四月粮行报亏八百两,实际是转去了裕通钱庄的匿名户头?”

“是。”吴忠低头,“印鉴...用的是老爷私章仿刻的。”

窗外的月光被乌云遮住,室内陡然暗了几分。

苏瑾言合上账册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来苏文远早就在转移资产,父亲重病时那封“户部催税”的假文书,那笔逼得父亲急怒呕血的三千两现银,全是这账本里的鬼把戏。

“您妻儿现在何处?”她突然问。

吴忠猛地抬头:“大少爷说...说只要我不说,就保他们平安。

可老奴这些年夜里总梦见老爷站在火场里看我,今天路过苏记,见门口挂着您新立的’靖商牌‘,突然就...就走不动了。“

苏瑾言伸手按住他颤抖的手背:“您且回庄子,明日辰时三刻,让您儿子去西市茶棚买碗杏仁茶。”她顿了顿,“我苏记的商队,明早要往南边送绸缎。”

吴忠老泪纵横,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腰板竟直了些。

天刚蒙蒙亮,柳莺儿就捧着个锦盒进来:“姑娘,裕通钱庄的账查着了。”她掀开盒盖,里面是三张汇票存根,“这三笔提现,都是同一人持印鉴和‘月白风清’的密语取的。”她掏出张画像,“钱庄的伙计说,那人戴斗笠,身形和大少爷...极像。”

苏瑾言盯着画像上微驼的肩,想起苏文远总爱穿的湖蓝直裰——那是父亲用第一笔赚的钱给他裁的。

“去请孙九翁。”她将画像收进袖中,“就说当年户部那桩贪案的账,我这儿有新本子要请教。”

晌午时分,孙九翁的旱烟味先飘进了门。

这老头从前是户部稽查,因看不惯贪腐告老还乡,此刻眯着眼翻了两页账册,烟杆“啪”地敲在桌上:“好个’红冲法‘!

十年前陈侍郎那案子,就是用浸水的旧纸写正数,再用新墨冲销负数,墨晕都一模一样!“他抬眼盯着苏瑾言,”造假的人,必是见过官账破绽的。“

苏瑾言抚过账册边缘,唇角勾起冷意:“那就让他自己来认。”

三日后,裕通钱庄的后堂里,柳莺儿捏着两张旧银票,指尖微微发颤:“先生这票子年份有些久了,得核对原始印鉴。

您稍坐,我去请账房先生。“

戴斗笠的男子缩在椅子里,靴尖不耐烦地敲着青砖。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却不是账房,而是个穿青布短打的女子,眉眼冷清如霜。

“苏大少爷。”苏瑾言摘下斗笠,露出底下那张养尊处优的脸,“父亲病得下不了床,您倒有闲心来换匿名银?”

苏文远猛地站起,椅子“哐当”倒地。

他想往门外冲,却被早守在门口的阿竹和两个护院拦住。

“你...你敢诬赖我?!”他脖颈通红,“那印鉴是父亲给我的!”

“是么?”苏瑾言取出个檀木盒,两枚铜印“当啷”落在桌上,“这枚刻着‘苏守正印’的,是父亲贴身戴了三十年的,包浆都在刻痕里。”她拈起另一枚,“这枚仿刻的,边款多了道划痕——是你去年在醉仙楼与人斗殴,撞在桌角留下的吧?”

苏文远的脸瞬间煞白。

“还有这墨痕。”孙九翁从后堂走出来,举着账册凑近他,“十年前陈侍郎的案子,你在户部当差的表舅可没少教你。

怎么,以为换了个钱庄,就查不出来了?“

“我是苏家嫡子!”苏文远突然嘶吼,“你不过是个战争里捡来的野种!

凭什么我爹把家产都留给你?!“

苏瑾言盯着他扭曲的脸,想起七年前火场里父亲咳着血塞给她的玉佩:“阿言,这是你亲娘留下的...我没告诉过文远,怕他...”

“那你烧瓷窖那晚,怎么不敢告诉我?”她的声音比窗外的雷声还冷,“你怕我知道那些青瓷是御窑的,怕我查到父亲当年根本不是倒卖瓷器,而是替人保管?”

苏文远如遭雷击,踉跄着跌坐在地。

“把他交给官府。”苏瑾言转身对护院道,“但先让他写份供状——要写清楚每笔银子的去处,每个帮他的人。”

雨丝开始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

她抱起桌上的账册,檀香混着雨水的腥气钻进鼻腔。

路过苏文远时,她停住脚步:“你以为烧了瓷窖,就能断了线索?”她摸出怀里的半页残纸,“可总有人,把秘密藏在灰烬里。”

雨越下越大,苏瑾言撑起油纸伞往回走。

青石板被冲刷得发亮,倒映着她紧绷的下颌线。

阿竹紧跟在后头:“姑娘,要不去看看老爷?”

她脚步微顿。

记忆里父亲还是那个站在柜台后算账的模样,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转头对她笑:“阿言来看看,这单生意能赚多少?”可上回她去破院探望,父亲已经认不出人了,枯瘦的手攥着她的手腕,嘴里只念叨:“火...别烧...阿言...”

“等明日。”她将账册抱得更紧,“等这副本抄好了,我就去。”

雨幕中,苏记的招牌在风中摇晃,“靖商牌”三个鎏金大字被雨水洗得发亮。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碎了夜色里最后一丝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