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的清晨,苏记银驿前的青石板还凝着露水,朱漆门环被叩响三声。
柳莺儿撩开绣着缠枝莲的棉帘,便见两个玄衣仆从立在阶下,中间那位老者身着墨绿云纹直裰,腰间悬着靖安侯府特有的鎏金虎符,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苏东家安好。”老者拱了拱手,袖中取出个描金檀匣,“我家世子着在下送承诺书来。”
苏瑾言正坐在后堂看账,听见通报时指尖的算盘珠“咔”地停住。
她将算盘往案角一推,起身时月白裙裾扫过青砖,像一片落在深潭里的云。
待那老者将檀匣呈上来,她并未急着开盒,只垂眸扫过老者发间银线——靖安侯府的老管家陈叔,当年她跟着养父去侯府送年礼时,这人还会端盏桂圆茶给她。
“陈叔。”苏瑾言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三分温凉,“当年我在侯府前跪了三个时辰等退婚书,您端来的那碗茶,放了七颗莲子。”
陈叔的手指在檀匣上微微发颤。
他抬头时,正撞进苏瑾言的眼——那双眼从前总像浸在温汤里,如今却像淬了冰的琉璃,映得他喉头发紧。“苏姑娘...”
“开匣吧。”苏瑾言截了他的话,指尖在匣扣上一按。
宣纸上的墨迹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
前两条“退婚为攀附兵部”“愿签共约”的字迹笔锋刚硬,到第三条“羊脂玉簪焚于祠堂,灰随风散”时,墨色却洇开一片,像是笔尖重重顿住过。
“好个‘灰随风散’。”苏瑾言将纸折起又展开,指甲在“焚”字上掐出月牙印。
她抬眼时,柳莺儿已捧着只巴掌大的檀木盒过来——盒盖打开的瞬间,羊脂玉特有的温润光泽漫出来,竟比当年那支更通透些。
“陈叔替我带句话。”苏瑾言捏起玉簪,底部那行极小的暗刻在阳光下显了形:“初元元年·血书夜。”她将玉簪放回盒中,“真物毁了,但我还他一个‘始’。”
陈叔捧着木盒退下时,银驿外忽然传来嘈杂人声。
有挑着菜筐的老妇扯着嗓子喊:“快看呐!
靖安侯府的马车往苏记去了!“另一个声音尖细的婆子接话:”当年退婚斩情丝,如今为米折腰来——这侯府的脸,怕是比西市的烂菜叶子还贱!“
柳莺儿掀帘出去看了眼,回来时嘴角带着笑:“夫人,茶摊的王伯把这事儿编成快板了,说什么‘侯府世子弯了腰,苏记东家挺直了腰’。”
苏瑾言提笔在共约上签了字,墨迹在“苏瑾言”三个字上顿了顿:“传下去,允靖安侯府旗下三家铺面接入原料供应链。”她将印泥往柳莺儿面前一推,“但要让账房盯着,每笔货单都记两联,一联给他们,一联留底。”
此时靖安侯府的书房里,顾明昭正将茶盏砸在地上。
青瓷碎片溅到脚边,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抓着刚收到的市署公告发抖——“凡入苏记联盟者,须公开近三年进货账目,接受成本透明审查”。
“她是要挖我的根!”他踢翻了旁边的花架,一盆绿萝摔在地上,泥土里滚出半块羊脂玉——是当年从荷花池里捞出来的,他嫌晦气,随手埋在花盆里。
此刻玉上还沾着泥,倒比当年更像块普通石头。
暗卫从梁上翻下来,递上最新密报:“苏记银驿今日起施行分级制,普通客户兑付要等三日,诚信商户能即时到账,还能拿低息贷款。”他顿了顿,“四十一家中小商号今早排队签约,其中有兵部侍郎舅爷的绸缎庄,大理寺少卿妻弟的药铺。”
顾明昭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好个苏瑾言,我以为低头就能息事,她倒把刀磨得更利了。”他抓起案头的《京畿商誉评估榜》,“慎级?
信誉待考?“榜单上他名下的绸缎庄、米行、酒楼全被标了红,理由栏里”虚假宣传“四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同一时刻,闲王府的密室里,萧煜正用玉镇尺压平《天下钱脉总览图》。
烛火映着他眉骨的阴影,将那幅图上的红点照得发亮——京畿一带的红点最密,全是新加入苏记联盟的商号。
“王爷,”账司首领老周弯腰行礼,“苏娘子的评估榜出来后,那些挤破头想进靖商牌的商户都在打听,说‘想洗白,先过苏娘子这关’。”
萧煜指尖沿着地图上的运河线划到江南,忽然轻笑一声:“她用一张银票撬了百官私账,用一份榜单立了信用规矩。”他抬头时,眼底的暗芒像淬了星火,“这哪里是生意?
分明是在替朝廷理钱脉。“他挥了挥手,”靖商牌第二批名额,只给信级商户。
去告诉那些老狐狸——苏娘子说行,才算真行。“
当夜,苏瑾言在阁楼整理账册时,窗棂被石子轻轻敲了三下。
阿竹掀开窗帘,只见檐角挂着个布包,用红绳系着,落了层薄灰。
布包里是半页残纸,边缘焦黑,隐约能看见“永昌元年·御窑”几个字。
苏瑾言的指尖在“御窑”上顿住——养父苏老爷从前总说,他发家是靠倒卖瓷器,但具体从哪儿来的货,他总说“莫要问”。
烛火突然晃了晃,她想起春宴那日:她端着茶盏经过游廊,被丞相千金撞了手,茶盏跌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
萧煜就站在廊角,玄色广袖垂在身侧,目光却没看她,只盯着地上的碎片,像在确认什么。
“王爷助我至此...”她将残纸按在胸口,能摸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图的究竟是银庄...还是当年那场大火的真相?”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残纸上,将烧焦的边缘染成淡金色。
她伸手去抚那焦痕,指尖触到粗粝的纸纹,像触到一段被烧断的往事。
烛芯“噼”地爆了个花,残纸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倒像是有人在暗中,将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秘密,轻轻掀开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