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的门房接过那方檀木信匣时,只当是哪家商户的寻常拜帖。
他掀开窗边的竹帘,晨光漏进来照在匣底——一道并蒂莲暗纹若隐若现,像两朵被揉碎的月光。
门房的手突然顿住,这暗纹他在半月前管家的训话里见过,是苏记通宝新出的防伪标记。
“刘叔,什么东西?”前院传来小斯的吆喝。
门房没应声,指尖沿着暗纹摩挲片刻,转身往内院走。
穿过垂花门时,青砖缝里的青苔沾湿了鞋尖,他却走得极快,直到将匣子捧到管家案前。
“苏记的?”管家姓陈,跟了侯府二十年,接过匣子的手稳当,打开时却屏住了呼吸。
雪青底纹的银票铺展在红绸上,“苏记通宝”四个金字在晨阳里泛着暖光,编号001的墨印还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
收款人栏“靖安侯府·顾明昭”七个小楷,笔锋凌厉如刀。
“查水印。”管家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发颤的尾音。
小斯立刻捧来铜盆,将银票浸入清水——待水纹散尽,“靖商”二字在纸纹里浮起,像两枚被水晕开的朱砂。
又取了密押册比对,票角那串由“松竹梅”三个暗码组成的数字,与侯府账房备案的完全吻合。
“这...这是真的可兑百两现银的票。”小斯的声音发虚。
管家的手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里的碧螺春溅出几滴,“去请世子!”
顾明昭正在演武场练剑。
四月的桃花落了满阶,他的剑尖挑落最后一片花瓣时,听见小厮的通报。
剑穗上的珊瑚珠撞在腰间玉佩上,发出细碎的响,他却觉得那声音像极了昨日夜审账房时,算盘珠子崩裂的脆响。
“苏记的银票?”他接过匣子的动作极快,指节因用力泛白。
看到收款人姓名的瞬间,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从未让府里任何人去苏记申请开户,更没签过什么汇兑协议。“查!
立刻查这票是怎么来的!“
两个时辰后,暗卫的回报让他后背浸出冷汗。“票由崔侧妃府背书流转,用途栏写着‘诗会酬金’。”顾明昭的手指捏得银票发出细碎的响,记忆突然闪回半年前的春夜——平康坊的玉月楼里,他戴着青铜面具,以“寒江客”之名题了首“眉目清如雪”的诗,得了主办方百两赏银。
而那所谓的“雅集社”,如今想来,牌匾上的“雅”字缺了一点,分明是苏记的暗记。
“好个苏瑾言!”他将银票拍在案上,青瓷笔洗被震得翻倒,墨汁溅在“忠孝传家”的匾额上,像块流脓的疮。
正要举火折子烧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父亲顾靖安拄着乌木拐杖站在门口,鬓角的白发被穿堂风掀起,“你敢烧?”
顾明昭的手悬在半空,喉结动了动:“父亲...”
“你若拒收这票,便是承认未曾参与那场诗会。”顾靖安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砖上,“可那晚你分明去了平康坊,与江南盐商的人密谈。”他浑浊的眼底闪过狠厉,“若被政敌拿到证据,漕运案的水泼过来,侯府顶得住?”
顾明昭只觉喉头腥甜。
他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匿名信,信里附着那晚他与盐商代表对饮的画像,落款是朵并蒂莲。
原来从那时起,苏瑾言的网就已经撒开——用他的贪,用他的急,用他自以为聪明的伪装。
“她这是要拿我软肋点火。”他攥紧银票,指节发白如骨。
窗外的雀儿扑棱棱飞过,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像极了苏记银驿前挂的那些招客铃。
同一时刻,苏记银驿门口的告示牌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柳莺儿踩着梯子,将写着“编号001至010银票持有者可优先预约东家亲授理财之法”的黄纸贴在最显眼处。
她低头时,看见底下的老妇人踮着脚问:“001号是谁家?
莫不是当年退婚的靖安侯?“
“嘘——”旁边的说书人摇着折扇,惊堂木“啪”地拍下,“各位且听我讲,那001号主儿,昨日见了票脸都白了,今日连早膳都没动!”茶棚里爆发出哄笑,不知谁起了个头,打油诗便传开了:“昨日弃我如敝履,今朝百两不敢取。”
苏瑾言在二楼雅座听着楼下的喧哗,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
阿竹捧着新送的账本进来,账页上记着今日新增的五十户开户人家,“夫人,顾世子那边派人来探过三次,都被柳管事打发了。”
“急什么。”苏瑾言望着窗外飘起的柳絮,唇角微勾,“他若不急,今日夜里的蒙面客怎么会来?”
果然,第三日黄昏,后院的狗突然低吠。
苏瑾言放下茶盏时,正看见个裹着黑斗篷的身影翻过高墙,腰间的玉扣在暮色里闪了闪——是顾明昭常佩的和田玉,雕着松鹤延年。
“苏东家。”男子摘下面巾,露出顾明昭紧绷的下颌线,“这是我的密信。”他将信笺拍在石桌上,信纸边缘还带着汗湿的褶皱,“愿以双倍现银换回原票,永不再犯。”
苏瑾言展开信笺扫了两眼,指尖在“永不再犯”四个字上顿住。
她抬眼时,暮色里的眼波像淬了冰,“票可还,需你亲至银驿,当众申明三点。”她取过笔,在信笺背面写得飞快:“一、三年前退婚非因礼义,实为攀附兵部;二、羊脂玉簪尚存否?
三、是否愿签’诚信商户联盟‘共约?“
墨迹未干,她便将信笺折成方胜,“拿回去吧。”
顾明昭接过信时,指腹触到她笔尖的压痕,像被烫了一下。
他转身要走,又听见她淡声补了句:“今夜子时前不答复,明日西市的话本里,会多一段‘侯府世子诗会私会盐商’的妙事。”
当夜,靖安侯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
顾明昭盯着案头的承诺书,笔杆在指间转了三圈,终究没落下印。
窗外的雨下得急,打在青瓦上像千军万马。
他摸出那枚玉扣,想起三年前退婚时,苏瑾言递来的羊脂玉簪——他当时嫌寒酸,随手丢进了荷花池。
“世子,王府密探送来的。”暗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信上只有八个字:“她从来不怕火。”顾明昭捏着信纸的手突然发颤,他想起今日在街头听见的童谣,想起苏记银驿里那些捧着账本笑得从容的伙计,终于明白——这局棋,从他撕毁婚书那日起,就已经输了。
苏记的密室里,烛火映着《顾氏家族资金流向图》上的红笔批注。
苏瑾言将图纸卷入竹筒,火漆在烛火上熔成金红色,滴在封口处。
阿竹捧着漆盒站在旁边,轻声道:“夫人,五日后的晨雾,怕是要更浓了。”
苏瑾言封好最后一个竹筒,抬眼望向窗外。
夜色里,靖安侯府的方向有几点灯火忽明忽暗,像极了将熄未熄的烛芯。
她指尖轻叩案头,低笑出声:“那就让他们,带着诚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