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明那句阴冷的威胁,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悬浮在酒桌上空。
包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强和老会计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个个低着头,假装研究着自己面前的酒杯,生怕被钱大明和我的战火波及。
我迎着钱大明那毒蛇般的目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微笑。
“路不好走,那就修。”我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钱镇长,时代变了。现在是扶贫攻坚的关键时期,国家有的是政策和资金。只要我们真心想为老百姓做事,就没有修不平的路,没有搬不走的山。”
说完,我放下茶杯,看都没看桌上那些几乎没动过的饭菜,直接站起了身。
“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我拉开包间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得到,钱大明那张胖脸,此刻一定已经气成了酱紫色。我也能想象得到,等我走后,这个包间里,会爆发出怎样恶毒的咒骂和嘲讽。
但这都与我无关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走出饭店夜幕已经降临。
红岩镇的夜晚,没有城市里的霓虹闪烁,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头顶的天空倒是难得的清澈,月亮像一块干净的玉盘,星星也格外明亮,一颗一颗,像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山里的风很大,带着夜的凉意,吹在身上,让我因刚才那场交锋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
我沿着漆黑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政府的后院走去。刘会计白天已经把我的宿舍钥匙给了我,就在后院的一排平房里。
白天看着破败,晚上更显凄凉。
我的宿舍在最角落的一间,木门上的油漆早就掉光了,露出里面干裂的木头。锁也是老式的挂锁,锈迹斑斑,我费了老大劲才把它打开。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夹杂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十平米左右。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墙壁上糊着报纸,大部分都已发黄卷边。屋顶的角落里,还挂着一张硕大的蜘蛛网。
这就是我的新家。
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差。
钱大明在办公室的事情上吃了亏,就在住宿这种小事上找补回来。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最是恶心人。
我没开灯,只是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唯一能通风的木窗。
窗外,是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影,像一头头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几声孤零零的狗叫,从远处传来,更衬得这夜万籁俱寂。
我彻底被孤立了。
今天在酒桌上那番话,等于我亲手斩断了和镇政府这帮老油条们虚与委蛇的所有可能性。从明天起,他们会用各种各様的方式来给我使绊子,穿小鞋。
不给档案,不派人手,不配合工作……
他们有无数种办法,让我这个副镇长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光杆司令,一个活在文件里的摆设。
而我对这个镇子对这里的人对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几乎一无所知。
我就像一个赤手空拳的战士,被扔进了一片黑暗的丛林,四周全是虎视眈眈的敌人。
白露老师那双充满期盼又带着忧伤的眼睛,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里最缺的,是希望。”
我该怎么做,才能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点燃第一颗希望的火种?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就在这时,口袋里那部被我遗忘了一下午的老人机,再次突兀地响了起来。
在这死寂的黑夜里,那单调的和弦铃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来自京城的号码。
是爷爷。
我走到门口把门反锁好然后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爷爷。”
“怎么样了?第一天还顺利吗?”电话那头,江国栋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能瞬间安抚人心的力量。
“不顺利。”我苦笑一声,也没隐瞒,将今天从办公室到接风宴发生的所有事情,言简意赅地向他复述了一遍。
我说得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诉苦。
江国栋安静地听着中间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地开了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嗯,骨头还挺硬没给我江家丢人。”
他先是给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肯定,随即话锋一转。
“但是,光有骨头是没用的。匹夫之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现在是不是感觉自己像个瞎子,有力气也无处使?”
一针见血。
“是。”我坦然承认,“我现在被他们彻底架空了,拿不到任何资料,接触不到任何人,根本找不到工作的突破口。”
“这就对了。”江国栋的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笑意,“如果一个小小的乡镇,就能让你顺风顺水,那我当年还让你下去历练什么?小辰,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你的敌人会遵守规则上。当他们关上了所有的大门时,你就得自己,学会去开一扇窗。”
“开窗?”我有些不解。
“你现在缺的不是权力,不是能力,而是信息,是情报。”江国栋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能为你所用,并且绝对可靠的‘眼睛’。一个能帮你把这潭死水搅浑,让你看清底下到底藏着些什么牛鬼蛇神的‘自己人’。”
“可这里所有的人,都是钱大明的……”
“不。”江国栋打断了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铁板一块。再严密的组织里,也一定有心怀不满的人,有被排挤的人,有等待机会的人。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个人找出来。”
“我去哪里找?”
“我已经帮你找到了。”江国D栋的话,让我精神一振。
“今天在办公室里,那个提醒你档案室钥匙在钱大明手里的老科员,叫王强,对不对?”
“对。”我立刻想起了那个剪脚指甲的老哥,“可他……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也是个混日子的老油条。”
“呵呵,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了他的‘形’,没有看到他的‘根’。”江国栋轻笑一声,“王强,五十二岁,红岩镇本地人,在镇政府干了三十年,至今还是个普通科员。他不是没有能力,而是因为性格耿直,不懂变通,早年间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当时还是副镇长的钱大明,从此就被打压排挤,坐了二十多年的冷板凳。”
我心中一动,这些信息,绝不是公开资料里能查到的。
“他有个儿子,叫王小军。十年前,王小军在部队里参加抗洪抢险,被卷进了堰塞湖,九死一生。当时带队把他从鬼门关里捞出来的那个团长,是你二叔,江振国。”
轰!
我的大脑,像被一道闪电劈中!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你二叔救了他儿子的命,王强每年过年,都会想方设法给你二叔寄一些山里的土特产,虽然每次都被退了回去,但他一直没断过。”江国栋继续说道,“这个人,本质不坏,是个知恩图报的老实人。他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是被这潭死水,磨平了棱角,磨灭了心气。”
“爷爷,我明白了!”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王强!
他就是爷爷说的那扇“窗”!
“别急。”江国栋的声音再次变得沉静,“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去对他下命令,也不是让你用这份恩情去要挟他。江家的人,不屑于做这种事。”
“你要做的,是给他一个重新把腰杆挺起来的机会,给他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敢想的希望。你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站到你这边来。”
“我该怎么做?”
“我发一个号码给你。明天你去找他把这个号码给他。”
电话挂断了。
一秒钟后那部老人机“滴”的一声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里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名字。
江振国。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我知道这个号码,就是我扭转乾坤的钥匙。
钱大明,王强所有看我笑话的老油条们……
你们绝对想不到,我这张看似无解的牌局,马上就要迎来一个你们谁也惹不起的“王炸”。
我收起手机,走到窗边,再次望向窗外那沉沉的夜色。
这一次我的眼神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和无力。
取而代之的是即将掀起万丈波澜的熊熊烈火!
我拿起手机找到了爷爷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
“想明白了?”江国栋的声音传来。
“想明白了。”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爷爷,明天之后,红岩镇的天,就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