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白露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激起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她愣住了。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难以置信。她来红岩镇支教快一年了，见过县里、市里下来视察的各级领导，他们要么是走马观花，要么是夸夸其谈，却从没有一个人，会用这样真诚的眼神，问她这样一个简单而又沉重的问题。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的警惕心依旧没有放下，“你们当官的，不都只是来镀金的吗？说几句漂亮话，拍几张照片，然后就走了。”
她的话很刺耳却无比真实。
“以前的可能是但我不是。”我看着她，语气坚定，“白露老师，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也不是在说什么官话套话。我是真心想知道，这里到底需要什么。”
我的目光坦荡，不带一丝杂质。
白露沉默了。她看着我，似乎在分辨我话里的真伪。良久，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那层坚硬的冰壳，似乎融化了一丝。
她转过身，望向那些在泥地里玩耍的孩子，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需要什么？”她自嘲地笑了笑，“这里什么都缺。缺一条能通到外面的好路，这样山里的特产才能运出去；缺一个像样的卫生院，这样老人生病了就不用硬扛着；缺像样的课桌椅，缺书本，缺文具……”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但这里最缺的，不是这些东西。”
她回过头，重新看向我，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光。
“这里最缺的，是希望。”
“是一种能让这里的人相信，日子会一天天变好，而不是一代代重复的希望。是一种能让这些孩子们相信，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而不是读完书还是要回到这片穷山沟里的希望。”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希望。
这两个字，比任何文件报告都更能概括红岩镇的症结所在。
“江副镇长，”她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你如果真的想为这里做点什么，就请你……不要给他们虚假的希望，然后再亲手掐灭它。这里的百姓，经不起再一次的失望了。”
“我明白了。”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你，白露老师。”
就在我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谄媚的声音，极不合时宜地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哎哟！江副镇长！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可让我好找啊！”
我回头一看，只见刘会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那张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手里还拿着我的行李包。
“江副镇长，您的行李我给您拿到宿舍安顿好了！”他点头哈腰地说道，“钱镇长他们都等着您呢！说一定要给您接风洗尘，您看……”
他看了一眼我身边的白露，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换上了一副暧昧的表情，冲我挤了挤眼。
白露显然很反感他这种眼神，她皱了皱眉，对我冷淡地点了下头。
“江副镇长我先去忙了。”
说完她便抱着教案转身快步离开了，像是在躲避什么脏东西。
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校门口才收回了目光。
“江副镇长，”刘会计凑了过来，压低声音，一脸猥琐地笑道：“咱们这新来的支教老师，漂亮吧？嘿嘿，可是咱们红岩镇的一枝花呢！”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刘会计被我看得心里一哆嗦，连忙闭上了嘴，讪讪地笑了笑。
“走吧。”我没再理他，抬脚朝镇政府的方向走去。
钱大明所谓的“接风宴”，就摆在镇上唯一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饭店里。
一个不大的包间，一张油腻的圆桌，桌上已经摆满了鸡鸭鱼肉。钱大明、王强、老会计，还有几个我叫不上名字的镇政府“老同志”，全都到齐了。
我一进门，钱大明就立刻从主位上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无比热情的笑容，仿佛上午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哎呀！我们的主角终于来了！快快快，江副镇长，坐我身边来！”
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这个位置，是整个酒桌上最重要的“副主陪”位。
“江副镇长，上午的事，都是误会！是我没管好手下的人，我自罚三杯，向你赔罪！”钱大明端起一个装满了白酒的玻璃杯，一仰脖，咕咚咕咚，连干了三杯。
他喝完，脸不红气不喘，显然是酒场上的老手。
“钱镇长，您太客气了。”我淡淡地说道。
“不客气，不客气！”钱大明又给我满上了一杯酒，酒杯满得都快溢出来了，“江副镇长，你年轻有为，又是名校高材生，能到我们红岩镇来，是我们全镇的福气！以后，我们这个班子，可就要靠你来带领了！”
他这话，捧得很高，也毒得很。
在场的都是比我资历老的干部，他这话一说，等于瞬间把我放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果然，王强和老会计等人，虽然脸上都在赔笑，但眼神里，都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不屑。
“来来来，大家共同举杯！”钱大明站了起来，高高举起酒杯，“让我们一起，欢迎江副镇长加入我们红岩镇这个大家庭！我先干为敬！”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端着酒杯，齐刷刷地看向我。
十几双眼睛，全都聚焦在我面前那杯满满的白酒上。
这是酒桌上的第一道考验。
也是钱大明给我的，第二个下马威。
我若是不喝，就是不给他们面子，不合群。我若是喝了，那接下来，就会有无数杯酒等着我。一旦我喝醉了，那今天这场接风宴，是圆是扁，就全由他们说了算了。
我坐在原地，没动。
我甚至没有去碰那个酒杯。
包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怎么？江副镇长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哥几个？”钱大明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还是说，不肯赏我钱某人这个面子？”
我抬起眼皮，看着他，笑了笑。
“钱镇长，你又误会了。”
我站起身端起桌上的茶杯以茶代酒对着众人晃了晃。
“第一，中央三令五申，工作日期间严禁饮酒。我作为一名国家干部，更应该以身作则，带头遵守纪律。”
“第二，”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来红岩镇，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交朋友的。我希望，大家以后能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而不是放在这种无意义的酒局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钱大明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这个人，不习惯在酒桌上谈工作。所以，这杯酒，我不能喝。如果大家真的有心，想为红岩镇做点实事，那么从明天开始，我欢迎各位随时来我的办公室，我们喝着茶，好好谈。”
我的话说完，整个包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给镇住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再到愤怒精彩纷呈。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不仅敢拒绝，还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反将他们一军！
钱大明那张胖脸，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嘴角不停地抽搐着，握着酒杯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这是第二次，当着所有手下的面，被我狠狠地打了脸！
“好，好一个以身作则！”
半晌钱大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将手里的酒杯“砰”的一声重重顿在桌上，溅出的酒水洒了一桌。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阴冷得像一条毒蛇。
“江副镇长，我提醒你一句红岩镇的路……可不好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