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刚刚燃起的工作热情。
他那副“爱莫能助”的表情，配合着办公室里其他人脸上那种“果然如此”的讥笑，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牢牢困在原地。
钥匙在钱大明手里。
这句话的潜台词再明白不过了。你想看资料？可以，去求钱大明吧。
去向那个刚刚被我当众打脸的镇长低头，去向他服软，去乞求他赏你一个工作的机会。
我若真这么做了，今天上午好不容易才立起来的那点威信，瞬间就会土崩瓦解。我将彻底沦为这个镇政府里最大的笑话，比那些混吃等死的老油条还要不堪。
钱大明这一手玩得很高明。
他不跟我正面冲突，也不给我任何把柄。他就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蜘蛛，不紧不慢地吐着丝，用规则和流程，将我这个闯入他地盘的猎物，一点一点地孤立起来，架空起来，直到我动弹不得，窒息而死。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做出反应。
王强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很享受我此刻的窘迫。
我迎着他的目光，忽然也笑了。
“行，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的恼怒和失望，“既然这样，那就不麻烦王哥了。”
说完我没再看任何人转身直接走出了镇政府的大门。
我的反应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们本以为我会暴跳如雷，或者至少会气急败坏地去找钱大明理论。可我没有。我就这么轻飘飘地走了，像个没事人一样。
“嘿，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强看着我的背影，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
“还能卖什么药？”老会计冷哼一声，重新拿起他的报纸，“装腔作势罢了！我敢打赌，他现在肯定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生闷气去了！用不了半天，就得乖乖回来找镇长低头！”
“有道理，哈哈！”
身后的议论声被我甩在门后，我沐浴在红岩镇那毒辣的阳光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尘土味道的空气。
低头？
我江辰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这两个字。
既然官方的渠道被堵死了，那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来了解这个地方。
没有文件和档案，我还有眼睛，有耳朵，有腿。
我想看看，这个能把人逼疯的地方，到底烂到了什么程度。也想看看，在这片看似死寂的土地上，是否还存留着一丝希望的火种。
我沿着镇上唯一那条坑坑洼洼的主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路两边的景象比我刚下车时看到的更加触目惊心。
破败的土坯房墙壁上，用白石灰刷着早已过时的标语，字迹斑驳脱落。几家挂着“商店”牌子的小卖部，货架上稀稀拉拉地摆着几包积了灰的方便面和廉价的白酒。
路上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老人们三三两两地蹲在墙根下，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仿佛对生活已经彻底失去了热情。孩子们则光着脚在泥地里追逐打闹，他们身上穿着不合身的、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小脸被晒得黝-黑，只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一丝孩童该有的纯真和好奇。
贫穷和麻木，像一层厚厚的灰尘，覆盖了整个镇子。
这里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与外界那个飞速发展的世界完全脱节。
就在我心头越来越沉重的时候，一阵稚嫩而又清脆的读书声，毫无征兆地飘进了我的耳朵。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声音不大但在这片死寂的环境里，却像一道清泉，瞬间冲刷掉我心头的烦躁和压抑。
我循着声音望去。
在主路尽头的一个小山坡上，坐落着一排破旧的瓦房，那就是声音的来源。
红岩镇中心小学。
我鬼使神差般地迈开步子，朝着那排瓦房走了过去。
学校没有围墙，只有几截稀疏的破木桩象征性地围着。我走到一间教室的窗外，那扇木窗的玻璃碎了一半，用一张旧报纸糊着。
我透过报纸的破洞向里望去。
教室里的景象比我想象的还要简陋。
十几张高矮不一、破旧不堪的课桌椅，像一群营养不良的孩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间昏暗的教室里。孩子们坐得笔直，小手里捧着破旧的课本，正聚精会神地跟着讲台上的老师，大声朗读着。
讲台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色T恤，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普通的帆布鞋。她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干净得像一朵雨后的百合花。
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的皮肤很白，在这片黄土地上显得格外耀眼。她的神情专注而又温柔，每念一句诗，都会耐心地停下来，用粉笔在身后那块斑驳的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注音，纠正着孩子们的发音。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溪水，清澈、悦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在这一刻我竟然有些看呆了。
在这个充满了腐朽、麻木和绝望的地方，她的存在就像是硬生生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开出的一朵纯洁无瑕的花。
她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的和谐自然。
她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一抹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下课的铃声响了。那是一种老式的、需要用手摇的铃铛，声音清脆而又悠长。
孩子们欢呼一声一窝蜂地冲出了教室。
女孩微笑着看着孩子们跑远，然后才拿起桌上的教案，一脸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准备走出教室。
她一出门，就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我。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将手里的教案紧紧抱在胸前。
“你是什么人？”她看着我这个陌生的面孔，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你好，别误会。”我连忙露出一个自认为最和善的微笑，“我叫江辰，是新来镇里的副镇长。”
“副镇长？”女孩愣了一下，眼神里的警惕并没有减少，反而多了一丝审视和怀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很难将我和那些脑满肠肥的“领导”联系在一起。
“你……真的是副镇长？”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今天第一天来报到。”我解释道。
“哦。”她点了点头，表情依旧有些疏离，“那你来学校有什么事吗？是来检查工作的？”
她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距离感。
“不，我不是来检查工作的。”我摇了摇头，看着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诚恳地说道：“我只是路过，被这里的读书声吸引了。你……是这里的老师？”
“我叫白露，是来这里的支教老师。”她回答道。
“白露。”我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人如其名，干净、纯粹。
“江副镇长。”白露似乎不想和我多说，她抱紧了怀里的教案，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还要去给孩子们准备午饭，先失陪了。”
说完她便要绕过我离开。
我知道她和镇政府那些老油条一样，对“当官的”充满了不信任。
我急忙开口叫住了她。
“白露老师请等一下。”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疑问。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那间破败的教室，以及那些在泥地里撒欢的孩子们。
我深吸一口气用我这辈子最真诚的语气，问出了一个问题。
“白露老师你能告诉我，这个镇子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