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红枫镇的路,比许天想象的还要颠簸。
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在群山之间被车轮反复碾压出来的土路。
唯一的班车是一辆快要散架的中巴,车厢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家禽的味道。
车窗外的绿色不断倒退,也带走了江城市的最后繁华。
许天穿着白衬衫,坐得笔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窗外的风景,而是闭着眼,在脑海里复盘着红枫镇那少得可怜的资料。
贫困,宗族,老大难。
每一个标签,都像一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车子猛地一颠,又重重落下,许天的身体随之起伏。
三个小时后,中巴车终于在一个灰扑扑的院子前停下。
【红枫镇人民政府】
这几个掉漆的红字,挂在一栋两层高的苏式小楼上,歪歪斜斜,有气无力。
院子里,几只鸡在悠闲地刨食,角落里堆着蜂窝煤。
许天拎着自己简单的行李,踏进了这栋小楼。
一楼的党政综合办公室,门敞开着。
许天站在门口,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靠窗的位置,一个年约五十的男人,正拿着一份《江城日报》,报纸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悠然自得翘着的二郎腿。
旁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戴着套袖,正低头打着毛衣,五颜六色的毛线球在地上的竹篮里滚动。
屋子最里面,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则趴在桌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整个办公室,安静得只剩下那若有若无的鼾声。
许天轻轻叩了叩门框。
“咚咚。”
打毛衣的女同志抬了下眼皮,没说话。
看报纸的男人,将报纸往下挪了挪,露出一张蜡黄的脸,眼神浑浊地扫了许天一眼。
“有事?”
声音懒洋洋的,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许天脸上挂着微笑。
“各位领导好,我是新来报到的许天。”
他声音清朗,态度谦逊。
“许天?”看报纸的男人,也就是镇党政办主任王国民,终于放下了报纸。
他上下打量着许天,眼神里带着审视和嘲弄。
“哦,就是那个市里来的大学生?”
“全场第一的那个?”
他,特意加了重音。
打毛衣的刘姐停下了手里的活,趴着睡觉的小李也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许天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欢迎,没有热情,只有好奇和看戏的心态。
许天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依旧微笑着。
“不敢当,都是运气好。”
“以后还要请王主任和各位前辈多多指教。”
他姿态放得很低,滴水不漏。
王国民“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指了指墙角一个最破旧的位置。
“喏,以后你就坐那儿吧。”
许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张木头桌子,桌面蒙着厚厚一层灰,上面还堆着废弃的报纸和几个空罐头瓶。
椅子更是只有三条腿,斜斜地靠在墙上,随时都会散架。
这根本不是办公的地方,倒像个杂物堆。
趴着睡觉的小李,嘴角咧开,幸灾乐祸地看着许天。
刘姐也重新拿起了毛衣针,眼角的余光一直瞟着这边。
这是下马威。
他们就等着看这个所谓的省考状元会是什么反应。是会涨红了脸争辩?
还是会怒气冲冲地去找镇领导?
无论哪一种,他都输了。
然而,许天的反应,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丝毫动怒,甚至连脸上的微笑都没有变过。
“好的,谢谢王主任。”
他坦然地走了过去,将自己的行李放在地上。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瞠目结舌的事。
他卷起了袖子,露出小臂。
他先是把桌上的杂物一样样地搬开,整齐地码放在墙角。
然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抹布,去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浸湿,拧干。
接着,他开始擦桌子。
一遍。
两遍。
三遍。
他擦得极其认真,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桌腿,都不放过。
王国民脸上的嘲弄僵住了。
刘姐手里的毛衣针也停了。
小李更是睡意全无,直勾勾地盯着许天。
这个年轻人,不对劲。
他身上没有半点年轻人的火气和委屈,那份从容和专注,看得他们心里发毛。
桌子擦干净了,那张三条腿的椅子,许天掂了掂,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用上面的小折刀,将不平的桌腿削了削,又找来几张报纸垫平。
椅子稳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办公室角落那个积满茶垢的暖水瓶和几个搪瓷杯上。
他又笑了笑。
这一次,他没说话,直接拎起暖水瓶和茶杯,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
暖水瓶里灌满了开水,那几个脏兮兮的搪瓷杯,被他用开水烫了又烫,洗得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
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罐。
打开,一股清冽的茶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沉闷的办公室。
许天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王国民的杯子里。
然后是刘姐的。
最后是小李的。
他提着暖水瓶,依次给三人冲上水。
茶叶在滚水中舒展,翠绿的颜色赏心悦目。
“王主任,您尝尝,我从家里带的。”
“刘姐,喝杯热茶,歇歇眼睛。”
“李哥,提提神。”
他双手将茶杯分别递到三人面前,姿态谦和,语气诚恳。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国民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手指甚至有些微微发颤。
他想发作,可找不到任何理由。
人家没吵没闹,甚至还主动打扫卫生,给你泡茶。
你还能说什么?
他想拒绝,可那扑鼻的茶香,和他自己杯子里那苦涩的茶梗子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这个下马威,像是用尽全力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仅没伤到对方,反而震得自己手腕生疼。
刘姐看着面前的茶杯,第一次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小李更是尴尬地挠了挠头,默默地把桌上的报纸收了起来。
许天,仅仅用了一个小时,一把抹布,一壶茶。
没有说一句硬话,没有露出不满。
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整个办公室的气场。
他坐回自己那张办公桌前,从包里拿出几份红枫镇的陈年档案,安安静静地看了起来。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王国民端着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看着许天那个挺直的背影,眼神变得无比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