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那一壶茶,并没有真正融化办公室里的冰山。
它只是让王国民等人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块滚刀肉,寻常的排挤和刁难,伤不到他分毫。
许天不在乎。
他每天准时上班,打扫卫生,泡好茶水,然后就一头扎进镇里的档案室。
那里面堆满了红枫镇从建国以来的各种陈年旧档,灰尘厚得能呛死人。
小李私下里跟刘姐嘀咕:“这状元郎是不是被刺激傻了?天天跟故纸堆较劲,能看出个花来?”
王国民只是冷笑,不说话。
一个状元郎被发配到这种鬼地方,本身就说明了什么。
麻烦,在许天报到的第七天,来了。
那天上午,镇长钱正雄,一个总是笑眯眯的中年人,亲自来到了党政办。
这可是稀客。
王国民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又是让座又是倒茶。
钱正雄摆了摆手,目光直接越过所有人,落在了角落里安静看资料的许天身上。
“这位,就是市里来的高材生,许天同志吧?”
钱正雄的笑容很和煦,像个邻家大叔。
许天站起身,不卑不亢。
“钱镇长好,我是许天。”
“哎,好,好!”
钱正雄走过去,亲热地拍了拍许天的肩膀。
“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啊!我们红枫镇能分来你这样的大学生,是我们的福气!”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微妙。
王国民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他知道,正戏要开场了。
钱正雄拉着许天,让他坐下,自己则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
“小许啊,你来咱们镇也有一个星期了。”
“感觉怎么样?工作还适应吗?”
许天微微一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谢谢镇长关心,挺好的。王主任和几位前辈都很照顾我,我也在努力学习,尽快熟悉镇里的情况。”
“嗯,有这个态度就好!”
钱正雄满意地点点头,语气沉重起来。
“不过啊,我们基层工作,光坐在办公室里学习文件是不够的。”
“真正的学问,在群众中,在解决实际问题的过程中。”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多了几分忧虑。
“不瞒你说,咱们镇里现在就有一块硬骨头,一块老大难,谁提谁头疼。”
来了。
许天心里明镜似的,脸上露出疑惑和认真。
“镇长,您指的是?”
钱正雄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南坡岭那块地,你听说了吗?”
南坡岭。
这三个字一出,王国民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刘姐打毛衣的手也僵住了。
趴着的小李,更是瞬间清醒,竖起了耳朵。
许天在档案室里泡了七天,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南坡岭,位于红枫镇最南边的张家湾和李家村之间,是一片约莫五十亩的山坡地。
这块地,几十年来,一直是两个村子械斗的导火索。
为了争这块地,两个村子从清朝就开始结仇,解放后也冲突不断,流血事件发生了不止一次。
最近的一次,就在半个月前。
张家湾的一个后生,因为去坡上砍柴,被李家村的人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县医院里。
两个村子现在是剑拔弩张,家家户户的男人晚上都拿着锄头扁担在村口守夜,一点火星就能炸。
镇里派了几个干部下去调解,全都被骂得狗血淋头,还有个调解员被推搡,摔进了田沟里,差点没上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土地纠纷了。
这是百年宗族矛盾。
是随时可能爆发的大规模群体性事件,是悬在红枫镇所有干部头顶的一把刀!
谁碰,谁死。
钱正雄看着许天,眼神里写满了信任和期待。
“小许啊,我知道,这个任务很艰巨。”
“但是,我思来想去,整个镇里,最适合去处理这件事的,就是你!”
他给出了两个理由。
“第一,你是大学生,有文化,懂政策,跟那些老百姓讲道理,他们能听进去。”
“第二,你刚来,跟两个村子都没有任何瓜葛,立场最公正,他们也更容易听你的话。”
“怎么样?”
钱正雄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许天。
“组织上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了!你有没有信心,代表镇政府,去把这颗炸弹给拆了?”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王国民低着头,嘴角那抹幸灾乐祸的笑意,就要压不住了。
高!实在是高!
把一个烫手山芋,用糖衣包裹起来,硬塞给你。
你接,南坡岭那个烂摊子能把你活埋了。
你一个刚出校门的毛头小子,下去能被那帮刁民生吞活剥。
你不接,那就是不服从组织安排,拈轻怕重,刚来就跟领导叫板。以后给你穿一辈子小鞋,让你在红枫镇永无出头之日。
这是一个死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许天身上,等着看他如何选择。
在钱正雄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站了起来,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激动。
“谢谢镇长的信任!”
他的声音洪亮。
“我服从组织安排!”
“保证完成任务!”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王国民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个状元郎,绝对是疯了!
他难道听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难道不知道南坡岭是什么地方吗?
钱正雄也是一愣,他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本以为许天会推诿,会诉苦,会提条件。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这感觉,你精心设计了一个陷阱,结果猎物不仅没躲,反而微笑着,自己一脚踩了进来。
钱正雄看着许天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第一次泛起了嘀咕。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还是他真的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底牌?
钱正雄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无根无萍,能有什么底牌?
不过是空有一腔热血罢了。
既然他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好!有魄力!”
钱正雄重新露出笑容,用力地鼓掌。
“不愧是省里选拔出来的优秀人才!小许,我果然没看错你!”
他当场拍板。
“从今天起,南坡岭土地纠纷调解工作,由你全权负责!”
“镇里各部门,全力配合你的工作!要人给人,要车给车!”
话说得漂亮,但谁都听得出来,这就是一句空话。
一个连办公桌椅都凑不齐的新人,谁会配合你?
“去吧!”
钱正雄最后拍了拍许天的肩膀,语气里全都是鼓励。
“放手去做,不要有顾虑!出了问题,我给你担着!”
说完,他便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死寂。
过了许久,小李才凑到王国民身边,压低声音。
“主任,这小子……是不是傻?”
王国民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许天。
只见许天,平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没有去要人,也没有去要车。
他只是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南坡岭。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办公室里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了王国民的脸上。
他笑了。
笑得云淡风轻。
“王主任,能不能把张家湾和李家村这些年的宗族卷宗,还有县志里关于南坡岭归属的原始记录,借我看一下?”
王国民的心,猛地一跳。
他从许天的眼神里,没有看到任何恐惧和慌乱。
只看到了一种猎人盯上猎物时的,平静和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