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坡岭项目工作小组的牌子,挂在了党政办最显眼的位置。
这块崭新的木牌,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每一个曾经看许天笑话的人脸上。
王国民变了。
这是红枫镇政府大院里,所有人最直观的感受。
曾经那个眼高于顶,对许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王大主任,现在简直像是许天的跟班。
许天伏案写材料,王国民会主动把自己的那茶杯,轻手轻脚地放在许天手边。
县里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话里话外对许天这个年轻人当组长有些质疑,王国民第一个站出来,把胸脯拍得山响。
“领导,您可别小看我们小许同志!”
“南坡岭那百年死结,几代人都没啃下来,小许同志半个月就给解了!”
“靠的是什么?就是脑子,就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工作方法!”
他的姿态,比维护自己还要卖力。
办公室里,刘姐和小李看得目瞪口呆,私下里议论纷纷。
“王主任这是被小许下了降头了?”
“什么降头,我看是彻底服了。”
“你想想,钱镇长那一纸批文,明着是提拔,暗着是把王主任架在火上烤。”
“南坡岭项目要是成了,功劳大头是镇长的,是许天的。”
“要是黄了,他这个副组长第一个背锅。”
“王主任这是想明白了,与其跟许天对着干,不如抱紧这条大腿。”
“你没看两个村现在对许天那态度,就跟供着活菩萨一样。”
这些议论,王国民听不见,但就算听见,他也不会在意。
他只知道,自己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他反复复盘许天解决南坡岭问题的每一个步骤。
每一步,都踩在了最关键的节点上。
这不是一个二十二岁年轻人该有的手腕。
王国民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个许天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在官场里浸淫了一辈子的老妖怪!
想通了这一点,王国民再无半点抵触。
他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
许天是帅,他就是将。
不,他连将都算不上,他就是许天战车前头,那个马前卒。
这天下午,王国民拿着一份刚从县里带回来的文件,兴冲冲地走进办公室。
“小许,好消息!县里对咱们南坡岭的铁皮石斛项目非常重视,农业局的专家组下周就要来实地考察!”
许天放下手中的笔,接过文件,脸上露出微笑。
“辛苦王哥了。”
这一声“王哥”,叫得王国民浑身舒坦。
他压低声音,凑到许天耳边:“我还打听到,这次专家组的带队领导,听说是个女同志,很年轻,背景不简单,是上面下来镀金的,咱们得好好招待。”
许天点点头,目光落在了王国民带回来的另一份文件上。
那是一份关于全镇各单位上半年财务状况的通报。
“王哥,这个罐头厂,是怎么回事?”许天指着那份通报,状似无意地问道。
王国民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愁容,他叹了口气。
“别提了,咱们镇的老大难问题。”
“这厂子,八十年代也风光过,咱们红枫镇的橘子罐头,还上过省报呢。后来市场经济一来,技术跟不上,管理也乱,一年不如一年。”
“厂里四百多号工人,加上家属,小两千张嘴指着它吃饭。现在厂子半死不活,工资都发不出来,全靠镇财政输血吊着一口气。”
王国民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钱镇长为这事,头发都白了不少。”
“可这就是个无底洞,填多少钱进去,都听不见个响。”
“现在镇里的意思是,想让它破产清算,甩掉这个包袱,可那四百多号工人怎么办?天大的乱子!”
许天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红枫镇的贫困根源,找到了。
南坡岭的和解,只是解决了皮肉伤。
这个濒临倒闭的罐头厂,才是深入骨髓的癌症。
如果不能根治,红枫镇永远也摘不掉贫困镇的帽子。
他画给南坡岭村民的发财大饼,也会因为镇里的整体贫困而大打折扣。
………
接下来的几天,许天白天依旧和王国民一起,忙着南坡岭项目迎接专家组的准备工作。
他亲自带着村民,规划土地,修建简易水渠,干得热火朝天。
但到了晚上,他宿舍的灯,总是亮到后半夜。
他的桌子上,摊开的不再是南坡岭的资料,而是一摞摞关于国内罐头行业现状、国企改制成功案例的剪报和笔记。
这些,都是他托县里的同学,从县图书馆和各种期刊上搜集来的。
在2000年,信息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天在安静地等待着那声惊雷。
惊雷,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
周五,下午。
一声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镇政府大院的宁静。
“没天理了!黑心工厂,还我血汗钱!”
许天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
只见镇政府的大铁门外,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大群人,少说也有一两百号。
他们大多穿着蓝色的工装,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和此刻的激动。
几条白色的横幅被拉开,上面的红字触目惊心。
“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路!”
“红枫罐头厂,还我血汗钱!”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嚎啕大哭,她的哭声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工人们开始冲击铁门,发出巨响,摇摇欲坠。
镇长钱正雄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他办公室的电话响个不停,显然是县里已经知道了消息。
“让派出所的人顶住!绝对不能让他们冲进来!”钱正雄对着座机怒吼,额头上青筋暴起。
整个镇政府乱成了一锅粥。
刘姐吓得脸色发白,躲在桌子底下。
小李想出去看热闹,被王国民一声吼了回去。
王国民此刻也是满头大汗,六神无主,不停地在办公室里踱步。
“完了,完了,这下捅破天了!”
他看向许天,发现这个年轻人,是整个办公室里唯一一个保持镇定的人。
许天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鼎沸的人群。
他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错愕。
王国民甚至从他的眼神深处,看到了兴奋?
“小许,这……这可怎么办啊?”王国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许天没有回头。
“王哥,别慌。”
“让派出所的同志守好门,不要跟工人起冲突,保护好他们,也保护好自己。”
“你去把罐头厂的厂长、工会主席,还有几个带头的工人代表,请到会议室。记住,是请,客气一点。”
“再准备好热茶和干净的毛巾。”
王国民愣住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许天转过身,目光落在王国民脸上。
“王哥,他们是来要钱的,不是来拼命的。他们要的,首先是一个说法,一个态度。”
“把他们晾在外面,只会让矛盾激化。请进来,坐下谈,天大的火气,也能先降下来一半。”
王国民看着许天那双眼睛,竟然也冷静了些。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冲了出去。
许天则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掂了掂。
分量很足。
这是他熬了好几个通宵,为红枫镇的未来,准备的第二份请战书。
南坡岭的和解,让他从一个边缘人,站到了牌桌上。
而今天,他要借着这四百工人的滔天怒火,掀翻这张牌桌。
然后,由他来亲自制定新的游戏规则。
他走到钱正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钱正雄暴躁的声音。
“谁啊!滚!”
许天推开门,走了进去。
钱正雄看到是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刚要发火。
许天将那份文件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钱镇长,工人们堵门,堵是堵不住的。”
“想解决问题,得给他们一条活路。”
钱正雄一愣,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文件袋。
许天的嘴角,扯了扯。
“也给您自己,一条青云直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