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正雄当这个镇长已经五年了。
红枫镇的贫困帽子,是一口甩不掉的黑锅,扣在他头上。
罐头厂,就是这口锅的锅底,又黑又厚,积重难返。
他不是没想过办法。
招商引资,没人来。
申请贷款,银行看见报表就摇头。
破产清算,四百多号下岗工人能把他办公室的门给拆了。
这是一个死局。
可现在,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在他最焦头烂额的时候,递过来一份东西,告诉他,这不仅是活路,还是一条青云路。
钱正雄的手,有些发颤。
他没有立刻去拿那个文件袋。
他拿起桌上的红旗牌香烟,抖出一根,递给许天。
许天没接。
“钱镇长,我不抽烟。”
钱正雄给自己点上,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锐利。
“许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罐头厂是个什么地方,你清楚吗?”
“那不是南坡岭,不是你讲两个故事,喝两顿酒就能解决的。”
“那里面,是四百多个家庭的饭碗,是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烂账,是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
“你这个年纪,担不起这个担子。”
许天笑了。
“钱镇长,担子从来不是看年纪的。”
“是看肩膀。”
他伸出手,将那个文件袋,朝钱正雄面前又推了一寸。
“您先看看我的方案,再判断我的肩膀,够不够硬。”
钱正雄的目光,在许天脸上停留了足足十秒。
他看到的,不是初生牛犊的莽撞,而是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
他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个文件袋。
……
第二天上午,公布一则人事任命。
经镇党委会议研究决定,成立红枫镇罐头厂改革工作领导小组。
组长,许天。
副组长,王国民。
消息传开,整个政府大院都炸了锅。
“什么?让许天去搞罐头厂?钱镇长疯了吧!”
“那可是个天坑啊!谁沾谁死,前年县里派来的一个副科长,想搞承包制,被工人家属堵在家里骂了三天三夜,最后灰溜溜地调走了。”
“许天这小子,刚在南坡岭出了点风头,这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看啊,是钱镇长觉得这小子太扎眼,故意把他扔火坑里去烤一烤,挫挫他的锐气。”
“没错,这叫捧杀!明着是重用,暗地里是让你去送死!”
刘姐忧心忡忡地看着许天,欲言又止。
王国民的脸色,则比吃了黄连还苦。
他刚刚才抱上许天这条大腿,以为能跟着喝点汤,结果转眼间,就被绑着一起推向了悬崖。
“小许……这……这事你怎么就答应了?”王国民的声音都在发抖。
许天正在收拾东西,闻言抬起头,脸上依旧是微笑。
“王哥,这是钱镇长对我们的信任。”
“再说了,总要有人去做的,不是吗?”
王国民看着许天那清澈的眼神,只觉得天旋地转。
信任?
这小子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许天没再多解释,他拍了拍王国民的肩膀。
“王哥,走吧,去咱们的新办公室看看。”
红枫罐头厂。
厂区大门上,几个油漆斑驳的红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萧条。
厂区里,杂草丛生,墙上的标语已经褪色,显得无比讽刺。
许天和王国民的车刚开进来,就感受到了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改革小组的办公室,被安排在厂办公楼一楼最角落的一个房间,原本是堆放杂物的仓库。
王国民的脸彻底黑了。
这是下马威。
赤裸裸的下马威。
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哎呀,许组长,王副组长,你们来啦!”
一个挺着啤酒肚,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满脸堆笑。
厂长,杜卫东。
他身后跟着几个厂里的中层干部,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情又虚伪的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厂里条件简陋,委屈两位领导了。”
杜卫东嘴上说着抱歉,眼睛里没有半点歉意。
“我马上叫人来打扫!马上!”
许天摆了摆手。
“不用了,杜厂长。”
他环视了一圈这间仓库。
“这里挺好,安静。”
他拉过一张满是灰尘的椅子,也不擦,就这么坐了下来。
“杜厂长,还有各位,都坐吧。”
“今天是我上任第一天,不谈工作,就想听听大家对厂子未来的想法。”
杜卫东和几个副厂长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轻蔑。
又是一个愣头青。
杜卫东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许组长啊,不是我们不努力,实在是市场不景气,我们技术又落后,工人们思想也僵化……”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苦,把厂子搞成今天这个样子,归结为天灾人祸,唯独和他自己的管理没有半点关系。
王国民听得眉头紧锁。
许天一直面带微笑,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等杜卫东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时,许天开口了。
“杜厂长说的,我都记下了。”
“困难确实很多。”
“但办法,也不是没有。”
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正是他熬了几个通宵,写好的那份改革方案。
他将文件推到桌子中央。
“这是我做的一个初步构想,请大家看看。”
杜卫东拿起那份文件,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
可当他看到标题,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关于红枫罐头厂破产重组与股份制改造的草案》
破产重组?
股份制改造?
他迅速翻开,越看,心越沉。
后面的几个副厂长也凑过来看,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这份方案,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方案的核心,有三点。
第一,破产重组,甩掉包袱。
将原罐头厂的有效资产和债务进行剥离,成立一个全新的公司。
那些烂账、坏账,随着老厂的破产,一笔勾销。
第二,工人持股,利益捆绑。
新公司成立后,所有在岗工人,都可以用工龄折算,或者少量现金,购买公司的原始股份。
厂子挣钱,大家分红。
把过去给国家干,变成给自己干。
第三,盘活资产,转型升级。
厂里那块地,位置不错,可以抵押给银行贷款。
贷款来的钱,一部分用于安置下岗和退休工人,另一部分,引进新的生产线。不再生产过时的橘子罐头,而是利用红枫镇的资源,开发高附加值的地方特色产品。
比如,竹笋罐头,野生菌菇酱,甚至是南坡岭未来的铁皮石斛深加工产品!
一旦搞股份制,财务就要公开透明,他还怎么把厂里的设备当废铁卖了中饱私囊?
他还怎么虚报采购价吃回扣?
一旦工人成了股东,他这个厂长,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土皇帝,而是要对所有股东负责的打工仔!
“胡闹!”
杜卫东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满脸涨红。
“这简直是胡闹!”
他指着许天的鼻子,声色俱厉。
“许组长,你懂不懂什么叫国企?这是国家的厂子,人民的厂子!你凭什么说破产就破产?”
“还搞股份制?这不就是搞私有化吗?”
“要把国有资产,分到个人手里!”
“这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是犯罪!”
一顶天大的帽子,就这么扣了下来。
在2000年,私有化,足以让任何一个干部断送政治前途。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王国民的腿都软了。
他知道,杜卫东这是要拼命了。
几个副厂长也纷纷附和。
“杜厂长说得对!我们坚决反对私有化!”
“许组天,你这么年轻,不要犯原则性的错误!”
许天看着暴跳如雷的杜卫东,脸上依旧没有平静。
他甚至还笑了笑。
“杜厂长,别激动。”
“谁说要私有化了?”
他站起身,继续说道。
“我的方案,叫职工持股,不是厂长持股。”
“目的是让四百多号工人兄弟,都能成为工厂的主人,都能分享工厂发展的红利。”
“而不是让工厂,成为某些人损公肥私的提款机!”
最后几个字,许天说得极重。
杜卫东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
许天没有看他,而是转向了门口。
不知何时,门口已经围了十几个探头探脑的工人,他们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争吵。
许天的目光,扫过他们那一张张或麻木,或迷茫,或愤怒的脸。
他提高了音量。
“我知道,大家不相信我这个新来的组长。”
“大家也不相信厂里的领导。”
“没关系。”
“你们只需要相信你们自己!”
他拿起桌上那份方案,高高举起。
“这份方案,到底好不好,能不能让大家伙挣到钱,过上好日子,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杜厂长说了算!”
“是全厂四百多号工人兄弟,说了算!”
许天看着杜卫东,嘴角扯了扯。
“杜厂长,我提议,明天上午,召开全厂职工大会。”
“就在厂里的大操场上开。”
“我,会把这份方案的每一个字,都原原本本地念给所有工人听。”
“然后,由全体工人,投票表决!”
“是选择抱着这个烂摊子一起等死,还是跟着我,杀出一条活路!”
“这个决定权,我交给大家。”
“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