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新时间:2025-11-11 23:53:56

第二天,清晨。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驶入了红枫镇的地界。

车牌是江城市的,但不是机关单位的牌子。

开车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短发,眼神机警,双手稳稳地搭在方向盘上。

她叫刘思琪,是林清涵的秘书。

后座上,林清涵换下了一身刻板的西装,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棉麻衬衫,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遮掩了那份足以惊艳时光的容貌,平添了几分书卷气。

她手里拿着一本《乡土中国》,目光却落在窗外。

“林主任,这就是红枫镇了。”刘思琪低声说。

林清涵没有应声。

她的目光,正被道路两旁那些焕然一新的景象所吸引。

路面是新铺的砂石路,压得十分平整。

路边的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新栽的树苗。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镇上行人的精神面貌。

没有她想象中偏远乡镇的暮气沉沉,也没有下岗潮下那种普遍的迷茫和麻木。

迎面走来的几个中年男女,身上还穿着工作服,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浸润的疲惫,但眼神里,有一种做“奔头”的东西。

“车子停在镇口吧。”林清涵忽然开口。

“我们走进去。”

刘思琪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将车停在了一处隐蔽的树荫下。

两人下了车,伪装的身份是省城大学社会学系下来做乡镇企业调研的老师和学生。

这是林清涵的老习惯,想要看到真实的东西,就绝不能让下面的人提前知道你要来。

一打招呼,锣鼓喧天,彩旗飘飘,那看到的就不是现实,而是精心排演的戏剧。

两人沿着主路慢慢走着。

镇子不大,一眼几乎能望到头。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酱香味,很霸道,勾得人食指大动。

路过一家杂货铺,林清涵停下了脚步。

一个四十多岁的微胖老板娘,正拿着鸡毛掸子,仔细地擦拭着货架。

货架最显眼的位置,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玻璃瓶。

透明的瓶身,牛皮纸质感的标签,上面是三个遒劲有力的毛笔字。

正是山里香。

“老板娘,生意好啊。”林清航走进去,随手拿起一瓶山里香,笑着问道。

老板娘抬起头,看到两个气质不凡的陌生姑娘,热情地招呼道:“哟,两位是外地来的吧?旅游的?”

“我们是省城大学的老师,下来做个调研。”林清涵晃了晃手里的瓶子,“看您这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应该卖得很好吧?”

一提到这个,老板娘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何止是好!简直是抢!”

“这可是咱们红枫镇的宝贝!许组长……哦不,现在该叫许厂长了,许厂长弄出来的!”

“你们不知道,就上个月,我们这镇子还跟天要塌下来一样,罐头厂停工,几百号人没饭吃,天天堵政府大门。”

“就许厂长来了,不到一个月!厂子盘活了,工资发了,我们这些人,家里男人在厂里上班,心里也踏实了!”

老板娘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从许天怎么当着四百多人的面借钱发工资,到怎么把厂子股份分给大家,再到这“山里香”怎么在市里卖断了货,说得是眉飞色舞,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感激。

林清涵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

“许厂长平时架子大吗?”

“架子?那孩子见谁都笑眯眯的,比我们家小子还有礼貌!前两天还帮我家老头子把掉链子的二八大杠给修好了!”

“他给你们许了什么好处,让你们这么念着他?”

“好处?”老板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们觉得这日子有盼头了!以前我们觉得,红枫镇就这么完了,等死。现在我们觉得,只要跟着许厂长干,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句有盼头了,让林清涵的心,微微一动。

这三个字,比任何华丽的报告,都更有分量。

告别了热情的老板娘,两人继续往镇子深处走。

远远的,就看到了那座挂着崭新牌匾的工厂。

“红枫味道食品厂”。

门口没有气派的保安亭,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坐在传达室里,悠闲地听着收音机。

林清涵和刘思琪说明来意后,老大爷很爽快地就放了行。

“找许厂长?他这会儿肯定不在办公室,你们去生产车间看看,他一天倒有半天泡在那儿。”

整个厂区,和林清涵想象中的乡镇企业,截然不同。

地面干净,物料堆放整齐。

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听不到大声的喧哗和聊天,只有机器运转的轰鸣和一种井然有序的节奏感。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专注。

那不是被监工盯着的紧张,而是像在打理自家菜园子一样的投入。

两人走进主生产车间,一股浓郁的菌菇香气混合着热浪扑面而来。

车间里,人声鼎沸,气氛却有些不对劲。

一群工人围在一个角落,正焦急地议论着什么。

“这可怎么办?明天就要给百联发一万瓶的货,这张家湾的王胖子,这时候掉链子!”

“我刚打电话过去,他那边人说老板不在!我看他就是想坐地起价!”

“这王胖子,看山里香火了,就想拿捏我们!真不是个东西!”

王国民急得满头大汗,在人群外围团团转,嘴里不停地念叨:“完了完了,这下要开天窗了,黄经理那边怎么交代……”

林清涵和刘思琪对视一眼,默契地停在不远处,没有上前。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年轻声音响了起来。

“都围在这儿做什么?问题能自己解决吗?”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一个穿着旧衬衫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很高,很瘦,脸上还有些稚气。

他就是许天。

林清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的袖子卷到手肘,手臂上还沾着几点黑色的机油,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应该刚从某个设备底下钻出来。

这就是报告里那个搅动了红枫镇风云的年轻人?

看起来,更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技术员。

“小许厂长,你可来了!”王国民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拉住他,“张家湾玻璃厂的王胖子,不给咱们发瓶子了!我估摸着是想涨价!”

许天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或愤怒的表情。

他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慌什么?”

简简单单三个字,让周围嘈杂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

“饭要一口一口吃,问题要一个一个解决。”

他环视了一圈焦虑的工人们,笑了笑。

“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得先让我这个头最高的顶着。”

一句玩笑话,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他没有立刻去处理瓶子的事,而是走到旁边一个正在清洗菌菇的女工面前。

“张婶,你儿子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

那位女工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笑容:“托您的福,考了全班第三!这小子现在天天跟我说,以后也要像许厂长一样,当个有本事的人!”

许天点点头,又拍了拍旁边一个年轻工人的肩膀。

“李浩,你媳妇的预产期就这几天了吧?我跟钱镇长打好招呼了,到时候让镇里的车,直接送你们去县医院,厂里给你批一个星期假,好好陪着。”

那个叫李浩的年轻工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厂长!”

林清涵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她心头巨震。

这个年轻人,在处理迫在眉睫的生产危机之前,先做的,是安抚人心。

他记得每个工人的家庭琐事,他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

他不是把他们当成生产工具,而是当成活生生的人,当成自己的家人。

这种管理方式,任何商学院的教科书里,都学不到。

安抚完工人们,许天这才走到角落,拿起那部满是油污的黑色转盘电话。

他没有直接打给那个王胖子。

第一个电话,他打给了县运输公司的一个车队队长,询问今天去张家湾方向的路况和有没有空车。

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了隔壁县的一个同学,打听那个王胖子的玻璃厂,最近是不是接了什么大单,资金链紧不紧张。

林清涵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个年轻人,心思缜密得可怕。

他在动手之前,已经开始全方位地搜集情报,构建自己的信息优势。

他不是在打一场遭遇战,而是在为一场必胜的歼灭战,做最后的战场勘察。

终于,他拨通了第三个电话。

他按了免提。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喂!谁啊!”

“王老板,我是红枫味道的许天。”许天的声音,温和得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

“哦,许厂长啊,不好意思啊,厂里太忙了,我这会儿正接待大客户呢!”

“是是是,知道王老板生意做得大,我们红枫味道是个小厂,入不了您的法眼。”许天先是自嘲了一句。

然后,话锋一转。

“本来还想跟您说个好消息。”

“百联超市的黄德发黄经理,昨天亲自打电话给我,说市里好几个大单位,年底福利采购都看上了我们的山里香,第一批的意向订单,就要两万瓶。他还问我,产能跟不跟得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

许天像是没察觉,继续用一种惋惜的口吻说道:“可惜啊,咱们这瓶子供应都跟不上,我只能先跟黄经理说,让他再等等了。这么大的单子,万一因为包装耽误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本来我还想着,等这批货发了,就立马去您那儿,跟您签个独家的长期供货协议。以后我们厂,乃至我们镇上南坡岭项目所有需要用到的玻璃制品,都从您那儿走。”

“现在看来……唉,可能是我一厢情愿了。”

南坡岭项目!独家长期供货协议!

“这样吧,王老板,生意不成仁义在,您也别为难。”

“合同咱们就按规矩办,该赔多少违约金,我们认。”

“就是江城那边催得实在太紧了,我得马上联系其他玻璃厂了。”

“就是不知道别家开新模具要不要时间,可千万别耽误了百联的大单子……”

“别!别啊许厂长!”

电话那头,王胖子的声音瞬间变了调。

“误会!天大的误会!我刚就是在跟手下人发火呢!他们怎么办事的!怎么能把许厂长您的货给忘了呢!”

“您放心!瓶子早就准备好了!”

“我……我亲自给您押车送过去!今天下午!不!中午十二点之前,保证到!”

许天笑了笑,声音依旧温和:“那怎么好意思麻烦王老板亲自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许厂长您等着,我马上就出发!”

电话挂断。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工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天。

一场足以让工厂停摆的危机,被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没有一句威胁,没有一句脏话。

王国民张大了嘴,半天才憋出一句:“小许……你这……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许天把抹布扔进水桶里,洗了洗手,回头笑道:“这就叫,你想让他跑,就得先在他屁股后面,点一把火。一把让他觉得不跑就会被烧死的火。”

说完,他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林清涵和刘思琪。

他愣了一下,随即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歉意,丝毫没有刚刚运筹帷幄的半分凌厉。

“两位同志,不好意思,厂里有点事,怠慢了。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许天。你们是?”

林清涵看着他清澈眼神,再联想到他刚刚那番老辣到极致的手段。

她稳了稳心神,扶了扶眼镜,说道:“许厂长,你好,我姓林,是省城大学的。我们想调研一下你们厂的股份制改革模式。”

“哦,大学的老师啊,欢迎欢迎!”许天很热情。

林清涵单刀直入,抛出了一个她思考了一路的问题。

“许厂长,你把工厂的股份,几乎全部分给了工人。”

“从现代企业管理的角度看,这会导致股权分散,削弱管理层的控制权。你不怕以后工人们联合起来,架空你这个厂长吗?”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甚至带着冒犯的问题。

刘思琪在一旁都捏了一把汗。

许天笑了,他摇了摇头。

“林老师,您说的理论,我都懂。”

“但在红枫镇,在咱们这个厂,理论行不通。”

他没有讲大道理,只是伸手指了指车间里那些重新忙碌起来的工人们。

“他们,刚刚从绝望里爬出来。这个厂,现在是他们每个人的命根子。他们比我,更害怕这个厂倒掉。”

“至于架空我……”

许天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淳朴而信任的脸,声音变得格外认真。

“只要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让他们碗里能多一块肉,孩子能多交得起一份学费,他们就不会架空我。”

“在这里,人心,比股权更重要。”

林清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人心,比股权更重要。

她又问:“你用一个八字还没一撇的南坡岭项目,去跟信用社担保贷款。这是一场豪赌,你用你个人的政治前途和红枫镇的信用,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万一赌输了,你想过后果吗?”

这个问题,直指他整个操作链条里最凶险的一环。

许天沉默了。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

远处,是红枫镇连绵的青山,是袅袅升起的炊烟。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想过。”

“也许,我会背上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会被开除公职,会成为整个江城的笑话。”

他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清涵,那眼神里,有一种让林清涵都感到心悸的东西。

“但是,林老师。”

“当时我站在那四百多个下岗工人的面前,看着他们麻木的眼睛,看着他们身后那四百多个摇摇欲坠的家庭。”

“我没得选。”

“因为他们的饭碗,比我一个人的前途,重要得多。”

轰!

林清涵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口若悬河的官员,听过那么多慷慨激昂的汇报。

从未有一句话,像眼前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说的这般,朴实无华,又石破天惊。

他不是在赌。

他是在承担。

在所有人都选择规避风险的时候,他选择了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风险。

“许厂长!刘师傅那边找你,新配方的酱,让你过去尝尝!”远处,王国民在喊。

“来了!”

许天对着林清涵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林老师,失陪一下。你们随便看,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跑向了另一个车间。

林清涵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刘思琪走过来,低声说:“主任,这个人……不简单。”

林清涵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那个消失在车间深处的背影。

他不是不简单。

他是她此行,要寻找的那个答案。

一个在规章和僵化的体制之外,用责任和人心,点燃星星之火的答案。

回到车上,刘思琪问:“主任,我们……还去县里吗?”

林清涵摇了摇头。

“不去了。”

她从包里,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红枫镇样本:以无限责任,对冲无限风险,其核心,在于一个能将自身利益与集体命运深度绑定。”

写完,她在那行字的末尾,写下了两个字。

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