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驶入了红枫镇的地界。
车牌是江城市的,但不是机关单位的牌子。
开车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短发,眼神机警,双手稳稳地搭在方向盘上。
她叫刘思琪,是林清涵的秘书。
后座上,林清涵换下了一身刻板的西装,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棉麻衬衫,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遮掩了那份足以惊艳时光的容貌,平添了几分书卷气。
她手里拿着一本《乡土中国》,目光却落在窗外。
“林主任,这就是红枫镇了。”刘思琪低声说。
林清涵没有应声。
她的目光,正被道路两旁那些焕然一新的景象所吸引。
路面是新铺的砂石路,压得十分平整。
路边的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新栽的树苗。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镇上行人的精神面貌。
没有她想象中偏远乡镇的暮气沉沉,也没有下岗潮下那种普遍的迷茫和麻木。
迎面走来的几个中年男女,身上还穿着工作服,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浸润的疲惫,但眼神里,有一种做“奔头”的东西。
“车子停在镇口吧。”林清涵忽然开口。
“我们走进去。”
刘思琪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将车停在了一处隐蔽的树荫下。
两人下了车,伪装的身份是省城大学社会学系下来做乡镇企业调研的老师和学生。
这是林清涵的老习惯,想要看到真实的东西,就绝不能让下面的人提前知道你要来。
一打招呼,锣鼓喧天,彩旗飘飘,那看到的就不是现实,而是精心排演的戏剧。
两人沿着主路慢慢走着。
镇子不大,一眼几乎能望到头。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酱香味,很霸道,勾得人食指大动。
路过一家杂货铺,林清涵停下了脚步。
一个四十多岁的微胖老板娘,正拿着鸡毛掸子,仔细地擦拭着货架。
货架最显眼的位置,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玻璃瓶。
透明的瓶身,牛皮纸质感的标签,上面是三个遒劲有力的毛笔字。
正是山里香。
“老板娘,生意好啊。”林清航走进去,随手拿起一瓶山里香,笑着问道。
老板娘抬起头,看到两个气质不凡的陌生姑娘,热情地招呼道:“哟,两位是外地来的吧?旅游的?”
“我们是省城大学的老师,下来做个调研。”林清涵晃了晃手里的瓶子,“看您这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应该卖得很好吧?”
一提到这个,老板娘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何止是好!简直是抢!”
“这可是咱们红枫镇的宝贝!许组长……哦不,现在该叫许厂长了,许厂长弄出来的!”
“你们不知道,就上个月,我们这镇子还跟天要塌下来一样,罐头厂停工,几百号人没饭吃,天天堵政府大门。”
“就许厂长来了,不到一个月!厂子盘活了,工资发了,我们这些人,家里男人在厂里上班,心里也踏实了!”
老板娘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从许天怎么当着四百多人的面借钱发工资,到怎么把厂子股份分给大家,再到这“山里香”怎么在市里卖断了货,说得是眉飞色舞,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感激。
林清涵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
“许厂长平时架子大吗?”
“架子?那孩子见谁都笑眯眯的,比我们家小子还有礼貌!前两天还帮我家老头子把掉链子的二八大杠给修好了!”
“他给你们许了什么好处,让你们这么念着他?”
“好处?”老板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们觉得这日子有盼头了!以前我们觉得,红枫镇就这么完了,等死。现在我们觉得,只要跟着许厂长干,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句有盼头了,让林清涵的心,微微一动。
这三个字,比任何华丽的报告,都更有分量。
告别了热情的老板娘,两人继续往镇子深处走。
远远的,就看到了那座挂着崭新牌匾的工厂。
“红枫味道食品厂”。
门口没有气派的保安亭,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坐在传达室里,悠闲地听着收音机。
林清涵和刘思琪说明来意后,老大爷很爽快地就放了行。
“找许厂长?他这会儿肯定不在办公室,你们去生产车间看看,他一天倒有半天泡在那儿。”
整个厂区,和林清涵想象中的乡镇企业,截然不同。
地面干净,物料堆放整齐。
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听不到大声的喧哗和聊天,只有机器运转的轰鸣和一种井然有序的节奏感。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专注。
那不是被监工盯着的紧张,而是像在打理自家菜园子一样的投入。
两人走进主生产车间,一股浓郁的菌菇香气混合着热浪扑面而来。
车间里,人声鼎沸,气氛却有些不对劲。
一群工人围在一个角落,正焦急地议论着什么。
“这可怎么办?明天就要给百联发一万瓶的货,这张家湾的王胖子,这时候掉链子!”
“我刚打电话过去,他那边人说老板不在!我看他就是想坐地起价!”
“这王胖子,看山里香火了,就想拿捏我们!真不是个东西!”
王国民急得满头大汗,在人群外围团团转,嘴里不停地念叨:“完了完了,这下要开天窗了,黄经理那边怎么交代……”
林清涵和刘思琪对视一眼,默契地停在不远处,没有上前。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年轻声音响了起来。
“都围在这儿做什么?问题能自己解决吗?”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一个穿着旧衬衫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很高,很瘦,脸上还有些稚气。
他就是许天。
林清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的袖子卷到手肘,手臂上还沾着几点黑色的机油,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应该刚从某个设备底下钻出来。
这就是报告里那个搅动了红枫镇风云的年轻人?
看起来,更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技术员。
“小许厂长,你可来了!”王国民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拉住他,“张家湾玻璃厂的王胖子,不给咱们发瓶子了!我估摸着是想涨价!”
许天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或愤怒的表情。
他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慌什么?”
简简单单三个字,让周围嘈杂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
“饭要一口一口吃,问题要一个一个解决。”
他环视了一圈焦虑的工人们,笑了笑。
“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得先让我这个头最高的顶着。”
一句玩笑话,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他没有立刻去处理瓶子的事,而是走到旁边一个正在清洗菌菇的女工面前。
“张婶,你儿子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
那位女工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笑容:“托您的福,考了全班第三!这小子现在天天跟我说,以后也要像许厂长一样,当个有本事的人!”
许天点点头,又拍了拍旁边一个年轻工人的肩膀。
“李浩,你媳妇的预产期就这几天了吧?我跟钱镇长打好招呼了,到时候让镇里的车,直接送你们去县医院,厂里给你批一个星期假,好好陪着。”
那个叫李浩的年轻工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厂长!”
林清涵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她心头巨震。
这个年轻人,在处理迫在眉睫的生产危机之前,先做的,是安抚人心。
他记得每个工人的家庭琐事,他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
他不是把他们当成生产工具,而是当成活生生的人,当成自己的家人。
这种管理方式,任何商学院的教科书里,都学不到。
安抚完工人们,许天这才走到角落,拿起那部满是油污的黑色转盘电话。
他没有直接打给那个王胖子。
第一个电话,他打给了县运输公司的一个车队队长,询问今天去张家湾方向的路况和有没有空车。
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了隔壁县的一个同学,打听那个王胖子的玻璃厂,最近是不是接了什么大单,资金链紧不紧张。
林清涵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个年轻人,心思缜密得可怕。
他在动手之前,已经开始全方位地搜集情报,构建自己的信息优势。
他不是在打一场遭遇战,而是在为一场必胜的歼灭战,做最后的战场勘察。
终于,他拨通了第三个电话。
他按了免提。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喂!谁啊!”
“王老板,我是红枫味道的许天。”许天的声音,温和得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
“哦,许厂长啊,不好意思啊,厂里太忙了,我这会儿正接待大客户呢!”
“是是是,知道王老板生意做得大,我们红枫味道是个小厂,入不了您的法眼。”许天先是自嘲了一句。
然后,话锋一转。
“本来还想跟您说个好消息。”
“百联超市的黄德发黄经理,昨天亲自打电话给我,说市里好几个大单位,年底福利采购都看上了我们的山里香,第一批的意向订单,就要两万瓶。他还问我,产能跟不跟得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
许天像是没察觉,继续用一种惋惜的口吻说道:“可惜啊,咱们这瓶子供应都跟不上,我只能先跟黄经理说,让他再等等了。这么大的单子,万一因为包装耽误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本来我还想着,等这批货发了,就立马去您那儿,跟您签个独家的长期供货协议。以后我们厂,乃至我们镇上南坡岭项目所有需要用到的玻璃制品,都从您那儿走。”
“现在看来……唉,可能是我一厢情愿了。”
南坡岭项目!独家长期供货协议!
“这样吧,王老板,生意不成仁义在,您也别为难。”
“合同咱们就按规矩办,该赔多少违约金,我们认。”
“就是江城那边催得实在太紧了,我得马上联系其他玻璃厂了。”
“就是不知道别家开新模具要不要时间,可千万别耽误了百联的大单子……”
“别!别啊许厂长!”
电话那头,王胖子的声音瞬间变了调。
“误会!天大的误会!我刚就是在跟手下人发火呢!他们怎么办事的!怎么能把许厂长您的货给忘了呢!”
“您放心!瓶子早就准备好了!”
“我……我亲自给您押车送过去!今天下午!不!中午十二点之前,保证到!”
许天笑了笑,声音依旧温和:“那怎么好意思麻烦王老板亲自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许厂长您等着,我马上就出发!”
电话挂断。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工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天。
一场足以让工厂停摆的危机,被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没有一句威胁,没有一句脏话。
王国民张大了嘴,半天才憋出一句:“小许……你这……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许天把抹布扔进水桶里,洗了洗手,回头笑道:“这就叫,你想让他跑,就得先在他屁股后面,点一把火。一把让他觉得不跑就会被烧死的火。”
说完,他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林清涵和刘思琪。
他愣了一下,随即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歉意,丝毫没有刚刚运筹帷幄的半分凌厉。
“两位同志,不好意思,厂里有点事,怠慢了。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许天。你们是?”
林清涵看着他清澈眼神,再联想到他刚刚那番老辣到极致的手段。
她稳了稳心神,扶了扶眼镜,说道:“许厂长,你好,我姓林,是省城大学的。我们想调研一下你们厂的股份制改革模式。”
“哦,大学的老师啊,欢迎欢迎!”许天很热情。
林清涵单刀直入,抛出了一个她思考了一路的问题。
“许厂长,你把工厂的股份,几乎全部分给了工人。”
“从现代企业管理的角度看,这会导致股权分散,削弱管理层的控制权。你不怕以后工人们联合起来,架空你这个厂长吗?”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甚至带着冒犯的问题。
刘思琪在一旁都捏了一把汗。
许天笑了,他摇了摇头。
“林老师,您说的理论,我都懂。”
“但在红枫镇,在咱们这个厂,理论行不通。”
他没有讲大道理,只是伸手指了指车间里那些重新忙碌起来的工人们。
“他们,刚刚从绝望里爬出来。这个厂,现在是他们每个人的命根子。他们比我,更害怕这个厂倒掉。”
“至于架空我……”
许天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淳朴而信任的脸,声音变得格外认真。
“只要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让他们碗里能多一块肉,孩子能多交得起一份学费,他们就不会架空我。”
“在这里,人心,比股权更重要。”
林清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人心,比股权更重要。
她又问:“你用一个八字还没一撇的南坡岭项目,去跟信用社担保贷款。这是一场豪赌,你用你个人的政治前途和红枫镇的信用,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万一赌输了,你想过后果吗?”
这个问题,直指他整个操作链条里最凶险的一环。
许天沉默了。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
远处,是红枫镇连绵的青山,是袅袅升起的炊烟。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想过。”
“也许,我会背上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会被开除公职,会成为整个江城的笑话。”
他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清涵,那眼神里,有一种让林清涵都感到心悸的东西。
“但是,林老师。”
“当时我站在那四百多个下岗工人的面前,看着他们麻木的眼睛,看着他们身后那四百多个摇摇欲坠的家庭。”
“我没得选。”
“因为他们的饭碗,比我一个人的前途,重要得多。”
轰!
林清涵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口若悬河的官员,听过那么多慷慨激昂的汇报。
从未有一句话,像眼前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说的这般,朴实无华,又石破天惊。
他不是在赌。
他是在承担。
在所有人都选择规避风险的时候,他选择了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风险。
“许厂长!刘师傅那边找你,新配方的酱,让你过去尝尝!”远处,王国民在喊。
“来了!”
许天对着林清涵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林老师,失陪一下。你们随便看,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跑向了另一个车间。
林清涵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刘思琪走过来,低声说:“主任,这个人……不简单。”
林清涵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那个消失在车间深处的背影。
他不是不简单。
他是她此行,要寻找的那个答案。
一个在规章和僵化的体制之外,用责任和人心,点燃星星之火的答案。
回到车上,刘思琪问:“主任,我们……还去县里吗?”
林清涵摇了摇头。
“不去了。”
她从包里,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红枫镇样本:以无限责任,对冲无限风险,其核心,在于一个能将自身利益与集体命运深度绑定。”
写完,她在那行字的末尾,写下了两个字。
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