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整。
大会准时开始。
主席台上,新面孔居中,老面孔分列左右。
台下,是汉东省黑压压的官场。
祁同伟坐在第三排。
一个不算起眼,却能将主席台尽收眼底的位置。
“师哥。”
身旁的省检察院副检察长张维,身体几乎黏了过来,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却盖不住那股子火烧眉毛的焦虑。
“赵书记就这么走了,高书记……怎么就没顶上去?”
祁同伟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还用问?
中央对汉东不满意了。
一窝千年的狐狸,搁这儿跟我演什么清纯。
但他嘴上没戳破,只是把玩着桌上的笔,淡淡道:“上面的心思,轮得到我们猜?”
“可……”张维更急了,“那这个周末,山水庄园还聚吗?大家伙儿都等着您拿个主意呢!”
山水庄园。
祁同伟转笔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那个销金窟,那个是非窝。
那个最终把他,把高育良,把“汉大帮”所有人拖进深渊的绞肉机。
原主爱得有多深,他现在就想离它有多远。
他正要开口,主席台上传来一个清嗓子的声音。
省委秘书长刘旗,宣布开会。
祁同伟朝张维递了个眼神。
闭嘴。
张维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把剩下的话全吞了回去。
会场瞬间静得可怕。
会议流程一板一眼。
刘旗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郑重语气,介绍了主席台中央的那位。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中组部祁胜利部长,为我们宣布中央的决定!”
掌声如雷。
祁胜利抬手,对着话筒轻轻敲了一下。
咚。
雷鸣戛然而止。
祁同伟注意到,他拿起任命文件的手,很稳。
稳得像焊在桌上的铁。
可他的目光,却在拿起文件的一瞬间,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全场。
那道目光掠过一张张脸,最终,在祁同伟所在的第三排方向,多停留了零点五秒。
就是这零点五秒。
祁同伟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不易察觉地松开了。
鱼,上钩了。
只听祁胜利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缓缓念道:
“经中共中央决定,任命沙瑞金同志,为汉东省省委委员、常委、书记。”
又是一阵程式化的掌声。
宣布完任命,他的任务就结束了。
然而,祁胜利却没有停下,而是多说了几句。
“汉东,是一片红色的土地。希望汉东的广大干部群众,在新任班子的带领下……不忘初心……”
不忘初心?
台下众人听得认真,只当是例行勉励。
唯有祁同伟,嘴角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
这位新鲜出炉的“二叔”,是在提醒谁,又是在说给谁听呢?
说给你自己,还是……说给我?
有意思。
接下来的流程,祁同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吴省长表态,沙瑞金演说。
直到刘旗宣布:“散会!”
紧绷的空气瞬间松弛。
众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场,交头接耳。
张维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师哥,咱们不走?”
祁同伟不急。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警服的领口。
然后是袖口。
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穿过准备散去的人群,精准地停在了祁同伟面前。
是祁胜利的秘书,黄涛。
“祁厅长,请留步。”
黄涛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周围荡开一圈圈涟漪。
正准备离开的几位厅长、局长,脚步齐齐一顿,耳朵不约而同地竖了起来。
黄涛表情平淡,说出的话却无异于惊雷。
“祁部长请您去一趟第一小会议室。”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他……想和您单独聊聊。”
轰!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成了真空。
那些刚刚挪动脚步的官员们,动作瞬间定格,像一群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
一道道或惊诧,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祁同伟身上。
中组部副部长。
单独召见。
这六个字的分量,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张维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看向祁同伟的眼神,已经从焦虑变成了全然的震惊和茫然。
师哥他……什么时候搭上了中组部这条天线?
祁同伟将这些反应尽收眼底。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从今天起,他祁同伟在汉东官场,不再是谁的“大将”,更不是谁的“门生”。
他,姓祁。
“麻烦了。”
祁同伟冲黄涛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他没再看身旁呆若木鸡的张维,迈开长腿,跟在了黄涛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死寂的人群。
祁同伟的背影挺得笔直,一级警监的制服在他身上,像一层与生俱来的铠甲。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礼堂侧廊里,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黄涛在前引路,心中同样翻江倒海。
老板刚才在主席台上那瞬间的失态,他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又破例单独召见……
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只看到一张冷峻如雕塑的侧脸,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这个人,不简单。
路过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祁同伟脚步未停,只是目光扫过镜中的自己。
警服笔挺,肩章闪亮。
镜中人眼神沉稳,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很好。
这场迟到了几十年的认亲大戏,也是他在汉东的第一场翻身仗,必须开个好头。
小会议室门口,黄涛轻轻叩响房门。
“进。”
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黄涛推开门,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有进去。
“祁厅长,老板在等您。”
门被轻轻带上。
会议室内,窗明几净。
祁胜利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文气。
但祁同伟知道,这只是表象。
这头蛰伏的雄狮,此刻正等着猎物露出破绽。
“祁部长。”
祁同伟走到桌前三步处站定,双脚并拢,身体挺直。
一个标准的敬礼。
“汉东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
没有一句废话。
祁胜利缓缓抬起头,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落在他脸上。
那是一道极其复杂的目光。
审视,探究,怀疑,期待,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乡情怯。
他没有让祁同伟坐下。
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他足足半分钟。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是上位者无声的施压,意在打乱对方的心防。
若是从前,祁同伟恐怕早已冷汗涔涔。
但现在,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平视前方,身形稳如山岳。
终于,祁胜利先开口了,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声音有些沙哑。
“是。”
祁同伟放下手臂,拉开椅子,坐下。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腰杆挺得像一杆标枪。
祁胜利看着他,眼神中的复杂情绪更浓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
他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一下一下地撇着浮沫。
一下。
两下。
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