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
两下。
杯盖磕碰杯沿,声音清脆,又透着一股子沉闷。
在这寂静的会议室里,这声音就是节拍器,敲打着时间的骨头。
祁同伟坐得笔直。
呼吸平稳,心跳如常。
他知道,这是“官威”。
沉默,是权力最廉价,也最有效的武器。
可惜,他不是原来的祁同伟了。
门被叩响。
叩,叩。
两声,极有分寸。
“进。”
祁胜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秘书黄涛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走进来,脚步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
他将纸袋放在祁胜利面前,低声汇报:“老板,您要的资料。”
祁胜利“嗯”了一声,眼皮都未曾抬起。
黄涛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房间,再次安静得令人窒息。
祁胜利撕开牛皮纸袋的封条,抽出几页纸。
沙沙。
纸张翻动的声音,是此刻唯一的响动。
祁同伟眼观鼻,鼻观心,稳坐如钟。
他清楚,那几页纸上,写满了“祁同伟”的前半生。
汉东政法大学的高材生,曾经的风云人物。
毕业后,去了缉毒队,成了英雄。
再然后,就是他那位前政法委书记的老丈人,梁群峰。
祁同伟的思绪,跟着那翻动的纸页,在脑中预演着对方的思路。
看到学历了。
祁胜利的目光会在“汉东政法”四个字上停留两秒。
看到缉毒队经历了。
他的视线会落在那枚一等功奖章上,手指或许会下意识地在桌面敲击。
果然,食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一下。
一下。
接下来,就是人生的转折点。
梁璐,梁群峰。
祁同伟能想象到,祁胜利镜片后的眼神,会如何在那两个名字上盘旋。
最后,才是那致命的一笔。
赵立春。
那座轰动汉东的祖坟。
以中组部副部长的能量,别说他的履历,就是他昨夜吃了什么,想查,也不过是半小时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祁胜利看得极其仔细,像在研究一件刚出土、布满裂痕的古董。
终于,他看完了。
他将那几页纸重新对齐,推到桌角,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杯子,空了。
祁同伟的余光瞥见了。
机会。
在这种级别的大佬面前,一味防守,就是等死。
必须主动出击。
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也要将节奏,往自己这边拉回一分。
他站起身。
拎起墙角备用的热水壶,走到祁胜利桌前。
哗——
清亮的水流注入杯中,干瘪的茶叶在蒸腾的热气里重新翻滚、舒展。
祁胜利这才抬起眼,仿佛刚发现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
镜片后的目光,有如实质。
“祁厅长,这是做什么?”
祁同伟放下水壶,站直身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部长,茶凉了。”
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祁胜利的眼神在他脸上停顿两秒,心里闪过两个字。
滑头。
但他没再说什么,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势骤然一松。
“你的履历,我看过了。”
祁胜利的语气缓和下来。
“汉东政法大学毕业,从基层干警,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今天。”
“你的业务能力,是过硬的。”
全是肯定。
但祁同伟心里清楚,真正的好戏,在“但是”之后。
果然。
祁胜利话锋一转,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但是,你的工作经历,基本都在公安和政法系统,履历上,是不是有些单薄了?”
前菜来了。
祁同伟心中一凛。
只见祁胜利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眼睛透过镜片,死死锁定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冰冷。
“我听说,赵立春在位的时候,你对着他家的祖坟,哭了一场?”
来了!
祁胜利的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一字一顿地问:
“怎么,赵家的祖宗,比你自家的香?”
话音落下。
会议室的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向祁同伟的要害。
这不是质询。
这是审判。
答错一个字,政治生命,当场终结。
祁同伟没有动。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过了足足十几秒,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声很轻,带着一丝沙哑。
“部长,您说的没错。”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哭了。”
他坦然承认,没有半分犹豫。
“在赵立春家的祖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比死了亲爹还伤心。”
祁胜利的眉头极轻微地挑动了一下。
他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狡辩,反而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将伤疤血淋淋地撕开,主动递到了他面前。
这是什么路数?
祁同伟仿佛没看见他神情的变化,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诡异的语调说下去。
“一个山沟里的穷学生,全村第一个大学生,靠着一身傻胆和不要命,成了缉毒英雄。然后呢?”
他顿了顿,抬起眼,第一次直视祁胜利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委屈,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
“然后,就因为不愿意低头,不愿意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就被一脚踹到偏远乡镇,坐了十年冷板凳。”
“十年啊,部长。”
祁同伟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人生有几个十年?那个曾经相信‘知识改变命运’、‘正义终将伸张’的傻小子,在那十年里,被现实磨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所以,”祁胜利忽然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声音冷硬,“这就是你把膝盖献给别人的理由?”
这一问,比刚才的质询更加诛心。
它直接否定了祁同伟所有悲情叙事的合理性。
祁同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理由?”
他反问一句,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惊人的气势。
“不,部长,那不是理由。”
“那是……投名状。”
“我有时候也恨,”他看着祁胜利,一字一顿,“恨我那个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爹,为什么他不是高官?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而我,拼了命,却连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都没有?”
“所以,我认了,我低头了,我娶了梁璐,我学着怎么讨好领导,怎么钻营。”
“至于赵家的祖坟……”
祁同伟的目光陡然锋利。
“您问我,是不是觉得他赵家的祖宗比我自家的香?”
“不。”
“我哭的,不是他赵家的祖宗。”
“我哭的,是那个死在偏远乡镇派出所里,再也回不来的年轻警察。”
他的声音陡然变轻,像一声叹息。
“我哭的,是我那根……再也直不起来的脊梁骨。”
最后几个字,如重锤,狠狠砸在祁胜利的心上。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祁胜利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里第一次卷起了真正的波澜。
他见过太多人,巧舌如簧的,卑躬屈膝的,野心勃勃的。
却从未见过一个,能把自己的不堪、无耻和野心,剖析得如此冷静,如此透彻,甚至……如此坦荡!
这不是忏悔。
这是宣言。
他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告诉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为了活下去,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所有的丑陋,都源于这个操蛋的现实!
祁胜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端起那杯已经添满水的茶,送到嘴边,却没有喝。
杯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良久。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同伟啊。”
称呼,变了。
祁胜利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晰,像两把手术刀,要将他彻底解剖。
“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让你离开公安厅,去省政协任个副职,级别不变。”
“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