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省政协任个副职?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
砸进祁同伟的耳朵里,却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去政协。
一个给老干部养老的地方。
级别不变,意味着体面。
退居二线,意味着终结。
从此喝茶看报,混到退休,对很多人而言,已是求之不得的善终。
可他才四十多岁。
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
一瞬间,祁同伟就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祁胜利这不是在审判他。
这是祁家抛出的橄榄枝,一条包裹着蜜糖的退路。
只要他点一下头,祁家就能保住他这条命,保住他后半生的富贵。
代价,就是废掉他所有的爪牙,让他当个被圈养起来的富贵闲人,再也别想触碰权力半分。
祁同伟的唇角,无声地扬起一个极冷的弧度。
原主就是因为东窗事发,才绝望到饮弹自尽。
他穿越过来,可不是为了换一种方式,在安逸中慢性死亡。
他要赌。
赌的不是沙瑞金和这位便宜二叔谁的手段更高。
他要赌的,是祁家在汉东这盘棋上,需不需要一个身在局中、手握实权、能撬动棋盘的自己!
他要让这位高高在上的长辈们看到。
自己不是一个需要家族庇护的累赘。
而是一把磨砺十年,渴望见血的刀!
祁同伟抬起头,目光笔直地撞上那双审视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去不去政协的问题,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部长,您刚才说,我的履历有些单薄。”
祁胜利的眉峰动了一下,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我一直在公安政法系统打转,不是不想动,是没机会。”
祁同伟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现在我想,这或许是我的长处。”
“我这辈子,只会干这个,也只想干好这个。”
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
“况且,我爷爷,当年教我的道理不多,就一条。”
“越是难走的路,走通了,才越敞亮。”
祁胜利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错动了一下。
爷爷……
他终于提到了这个话题。
祁胜利放下茶杯,整个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姿态变得松弛。
镜片后的眼神,却依旧深邃。
“哦?”
“那你倒是说说,汉东这盘棋,现在有多难下?”
来了。
祁同伟知道,真正的面试,从现在才开始。
“难?”
祁同伟笑了。
“部长,何止是难,这简直就是一盘死局。”
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
“赵立春书记离任,按惯例,他属意的高育良书记,就算不能顺利接任,也该有个代理过渡期。”
“可中央连这个缓冲都没给,直接空降了沙书记。”
“这说明什么?”
“说明中央对汉东,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沙书记来之前,先来了一位田国富书记,坐镇纪委。”
“沙书记本人,来汉东之前,也是纪委书记出身。”
“一把手术刀,一把重锤。”
“一个负责精准切除,一个负责砸开壁垒。”
“这个信号,比在省委大门口挂上横幅都清楚——中央要掀开汉东的盖子,要下重拳,清理门户了!”
会议室里,静得只剩下祁同伟清晰的吐字声。
“而我,祁同伟。”
他笑了一声,带着浓重的自嘲。
“汉东省公安厅厅长。”
“外人眼里的汉大帮头号干将。”
“高育良书记最得意的门生。”
“赵立春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场新贵。”
他直视着祁胜利,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这把手术刀,第一个要割的,就是我这颗最显眼的脓疮。”
“这柄千钧锤,第一个要砸的,也是我这块最碍眼的石头。”
“所以,您问我去政协,是为我好,是给我一条生路。”
“因为在所有人的剧本里,我这种人,不是应该被拿下,就是应该被逼反。”
“无论哪一种,下场都只有一个。”
祁同伟摊开手,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别人的判决书。
“要么下马。”
“要么坐牢。”
话音落下。
满室死寂。
祁胜利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
没有辩解,没有叫屈,更没有求饶。
他把自己活生生摆在手术台上,一刀一刀,解剖得淋漓尽致,鲜血淋漓。
这哪里是个需要庇护的晚辈。
这分明是一头嗅觉敏锐、爪牙锋利,甚至不惜自残以示凶性的饿狼。
祁胜利紧绷的肩背,终于松弛了下来。
房间里那股无形的压力,随之消散。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波澜。
这小子,不是一块需要家族庇护的易碎古董。
这是一把在乡下磨砺了十年,刚刚在汉东见了血的刀。
而祁家在汉东,缺的就是这么一把刀。
一把既能捅破脓疮,又能抵在别人咽喉上的刀。
但这把刀太利,也太险。
认回他,是给家族添一把利器,还是引一头白眼狼入室?
这件事,他一个人说了不算。
得让家里那位老爷子,亲自来掌眼。
半个月后,老爷子九十大寿……
祁胜利心里瞬间有了计较。
他重新端起茶杯,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同伟啊。”
称呼的改变,让祁同伟的神经猛地一紧。
图穷匕见,要来了。
“你的资料上写,籍贯是晋西北祁家村?”祁胜利的声音很平缓,像在闲聊家常。
“是,部长。不过村子在四十年代就没了,只是档案上一直这么写。”祁同伟的回答滴水不漏。
“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所有伪装。
祁同伟沉默了足足两秒。
他脸上浮现出努力回忆一个遥远名字的神情,然后才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开口。
“……祁大卫。”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祁胜利的身体猛地坐直,鼻梁上的眼镜都因为这个动作滑落了半分。
他扶正眼镜,目光穿透镜片,牢牢锁定在祁同伟脸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震动。
“我父亲,祁二卫。”
简简单单六个字。
重于千钧。
祁同伟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脸上所有的冷静、沉稳、算计,在这一刻瞬间碎裂,化作错愕,茫然,最后是一片无法置信的空白。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
“祁……二卫?”
“二……二爷爷?”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手足无措。
“我爷爷……他……他念叨了一辈子……”
“说当年鬼子进村,他出去找吃的才躲过一劫,回来就再也找不到人了……”
祁同伟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祁胜利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烟消云散。
像!
太像了!
这副震惊中带着倔强的神情,和父亲中年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抬了抬手,制止了祁同伟接下来的话。
“行了,这些往事,说来话长,有时间再跟你说”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便签上迅速写下一串号码,推了过去。
“这是我的私人电话。”
“半个月后,老爷子九十大寿,你回首都一趟。”
“我带你见见他老人家。”
祁胜利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看着祁同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汉东这盘棋要怎么下,得让他老人家,亲自给你定个调子。”
祁同伟猛地攥紧了那张小小的便签。
纸张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成了。
他用尽全力,才压下喉咙里那股翻涌的狂喜,郑重地将纸条收进口袋。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祁胜利,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次,无关官职,只论辈分。
“是,二叔。”
祁胜利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
“出去吧,别让外面的人等急了。”
祁同伟拉开厚重的会议室木门。
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走廊里,祁胜利的秘书黄涛如同标枪般笔直地站着。
看到祁同伟出来,黄涛的眼神立刻变了。
之前是程式化的客气,现在,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祁厅长。”
黄涛微微欠身。
“我送您。”
“不麻烦。”
祁同伟摆摆手,迈开长腿,径直向前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
黄涛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跟上去。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位汉东公安厅长的分量,已经截然不同了。
礼堂的侧廊。
几个原本聚着低声说话的厅局级干部,在看到祁同伟身影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一道道目光,混杂着惊异、嫉妒、探究,落在他身上。
又在他目光扫过来之前,像受惊的鸟雀般匆匆移开。
整个走廊,死一般寂静。
祁同伟目不斜视。
他的皮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那声音清晰而沉稳,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击在汉东官场所有人的心跳节拍上。
他穿过无声的人群,像一艘坚硬的破冰船,碾开了官场这片凝固的海面。
直到他走出省委大礼堂的门廊。
午后的阳光,猛地洒在他身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祁同伟长长地呼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天,亮了。
他拿出手机,将那串数字一个一个地存了进去。
联系人备注。
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