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离开省委礼堂,坐上自己的车。
车门在他身后合上。
厚重的隔音玻璃,将外界的一切喧嚣彻底隔绝。
司机陈宇一见他上车,下意识地就要发动车子。
“表哥,去酒店?”
按照惯例,新书记上任,省里会安排欢迎宴。
他们这些随行人员,自然是去指定酒店待命。
祁同伟没有回答。
他身体向后,重重靠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闭上眼。
许久,一口压抑到极致的浊气,才从他胸膛深处缓缓吐出。
“回公安厅。”
四个字,不轻不重。
却让驾驶位上的陈宇,踩在离合上的脚猛地一滑。
车子往前突兀地窜了一下,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顿挫。
他猛地回头,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
“啊?回……回厅里?”
“表哥,那欢迎宴会……”
新书记上任的欢迎宴,沙书记和省委一众领导都在场。
整个汉东省,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此刻都挤破了头想去敬一杯酒。
自家老板兼表哥,这是要做什么?
祁同伟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淡淡扫了过去,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审视。
那不是长官在看下属,也不是表哥在看表弟。
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蒙尘已久、即将被处理掉的旧家具。
陈宇喉咙瞬间发紧,所有疑问和劝说都死死堵在了嗓子眼。
“是,表……厅长。”
他几乎是咬着舌尖,才把那个错误的称呼咽了回去。
祁同伟收回目光,淡漠地开口。
“以后在任何场合,称职务。”
“是,厅长!”
陈宇再不敢多问半个字,手忙脚乱地重新点火,将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祁同伟看着他略显慌乱的背影,心中闪过一丝无趣。
这么个愣头青放在身边,既是司机,又是亲戚,还挂着秘书的名。
顺风顺水时,是条听话的狗。
一旦大厦将倾,第一个被吓破胆,反咬一口的,也绝对是他。
算了。
念在亲戚一场,回头下放去个富裕点的区,当个派出所副所长,也算仁至义尽。
至于新司机,公安厅里那些从特种部队转业回来的精英,有的是人选。
车窗外,汉东的街景飞速倒退。
祁同伟的脑子,却在以百倍的速度飞速运转。
与祁胜利的会面,他拿到了一张通往汉东权力核心牌局的入场券。
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还不够资格坐上牌桌。
别说沙瑞金,就连自己的老师高育良,都能在必要时,轻易将他当成弃子。
高育良……
祁同伟的指尖在膝盖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这位汉大政法系的老师,是他目前最好的挡箭牌,也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赵家的船,马上就要沉了。
必须在沉船之前,把高育良这条大鱼,拉到自己的新船上来。
他相信,以高育良的政治智慧,只要自己透露出一点风声,他就会明白该怎么选。
毕竟,谁会拒绝一个能直通中组部的学生呢?
祁同伟拿出手机,拨通了高育良的私人号码。
这个号码,在整个汉东,知道的人不超过一只手。
“嘟……嘟……”
电话接通,传来的却是一个年轻沉稳的声音。
“祁厅长,您好,我是陶闽。”
高育良的秘书。
“陶处长,你好。”祁同伟的语气平淡如水,“高书记现在不方便?”
“书记正在陪新来的沙书记,您知道的。”陶闽的回答滴水不漏。
但祁同伟能听出,他话语里藏着一丝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显然,礼堂里发生的事情,这位秘书已经知晓,但在没有得到老板明确指示前,他选择装傻。
“这样,”祁同伟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帮我跟高书记汇报一声。”
“我刚和中组部的祁部长谈完话,有些情况,需要当面向他请示。”
电话那头的陶闽,呼吸陡然一滞。
祁部长!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他耳边轰然引爆。
足足过了五秒,他才说道:“好的祁厅长!我马上向高书记请示!确定了时间,第一时间给您回电话!”
“麻烦了。”
祁同伟挂断电话,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梁璐。
他的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犹豫了一分钟,点了下去。
铃声响了很久,就在祁同伟以为对方不会接时,电话通了。
一道冰冷又夹杂着浓浓讥讽的女声,穿透听筒,直刺耳膜。
“哟,稀客啊,我们的祁大厅长,还知道给我打电话?”
祁同伟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那股尖酸刻薄的劲儿过去,才淡淡地说道:
“我晚上回家吃饭。”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紧接着,传来“啪啦”一声脆响,是茶杯被狠狠摔碎在地的声音。
梁璐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扭曲。
“姓祁的!你又在外面捅什么娄子了?!是不是要我爸出面给你平事?!”
在她的认知里,只有大难临头,这个男人才会想起这个家。
“没事。”
祁同伟吐出两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
多一个字的解释,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吱——
车子一个平稳的刹停。
陈宇的声音从前排传来,带着一丝莫名的紧张。
“厅长,到了。”
祁同伟抬头,看到了那栋熟悉的灰色大楼,和门口悬挂的金色国徽。
汉东省公安厅。
他推开车门,迈步而下。
他踏上那段长长的台阶,走进了省公安厅的灰色大楼。
大厅里,三三两两穿着警服的人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说笑着。
这里听不到键盘噼啪作响的紧张,只有一片安逸到腐朽的嗡嗡声。
当祁同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那嗡嗡声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齐根剪断。
戛然而止。
紧接着,便是一阵手忙脚乱的鼠标点击声和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
所有人瞬间切换成一副奋笔疾书、专心工作的姿态,演技拙劣得可笑。
祁同伟的脚步没有停。
他目不斜视地穿过大厅,所过之处,人群无声地向两侧退开,留下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祁同伟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过。
心里却在冷笑。
一屋子的米虫。
难怪原主一个堂堂的省厅厅长,连自己治下一个市局的局长赵东来都管不住。
心思全用在爬关系、哭祖坟上了,自己的大本营却烂成了筛子。
公安厅,国之重器。
握在手里,却只当成往上爬的垫脚石,而不是一把可以横扫一切的利剑。
可悲。
祁同伟推开自己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将身后的虚伪和慌乱彻底隔绝。
他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直接拿起了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
“厅长。”
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是公安厅办公室主任,陈峰。
“老陈,”祁同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通知下去,周五上午九点,召开厅党组扩大会议。”
电话那头的陈峰顿了一下。
“好的厅长,会议的议题是……”
“整顿汉东省公安系统工作作风问题。”
这十几个字一出口,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峰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一瞬间就嗅到了这背后浓烈到呛人的火药味。
祁同伟没给他消化和思考的时间,继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在家的几位副厅长,政治部主任,一个不许请假。”
“谁要是病了,让他把假条和病历,亲自送到我这来。”
“无论是谁,不准缺席。”
陈峰感觉自己的后槽牙一阵发酸。
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还有,”祁同伟补充道,“厅下属的刑侦、治安、交管、督察这几个总队,负责人必须到场。你去发通知吧。”
“是!厅长!我立刻去办!”
陈峰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祁同伟挂断电话。
他刚坐下,私人的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上,“高小琴”三个字,静静地亮着。
他看了一眼,没动。
他靠在椅背上,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任由那手机在桌面上执着地嗡鸣。
山水庄园。
温柔乡,英雄冢。
消息传得真快。
这位山水集团的美女老总,显然是嗅到了什么,急着来探口风了。
铃声停了。
不到十秒,又一次不屈不挠地响起。
祁同伟吐出一口烟圈,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眼神平静。
这通电话,他不打算接。
从今天起,他不仅要和赵家的祖坟划清界限,更要和赵家在汉东的所有利益集团,一刀两断。
包括她,高小琴。
铃声响了足足三次,终于彻底安静。
祁同伟将手机翻了个面,屏幕朝下盖在桌上,眼不见心不烦。
可他刚拿起笔,桌上的手机,又响了。
他扫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高育良秘书陶闽的号码。
祁同伟的嘴角,这才扬起一丝弧度。
他掐灭烟头,接起电话,换了一副恭敬的语气。
“陶处长,有高书记有什么指示。”
电话那头,陶闽的声音传来。
“祁厅长,高书记说,他明天上午九点在办公室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