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心里那块悬了半生的巨石,轰然落地。
就为这句话。
“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值了。
孤鹰岭的枪声,不会再为他响起。
祁二卫转过身,对着李主任吩咐:“老李,给老大、老二、老三打电话,让他们今晚都滚回来吃饭!”
“就说家里来人了,同伟到了。”
老人停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
“一家人,连自家人都不认识,像什么话!”
李主任躬身应是,转身就要去打电话。
“等等。”
祁二卫叫住他。
“再给同伟办个通行证,以后他想什么时候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就什么时候来,没人敢拦。”
祁同伟胸口一热,下意识开口:“二爷爷,这不合适,这里面住的都是首长……”
“首长个屁!”
祁二卫眼睛一瞪,那股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杀伐气,让院子里的空气都紧了几分。
“这里住的全是些退了休,闲得蛋疼的老家伙!平时一个个比谁都惜命,巴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你一个大小伙子多走动走动,给这院子添点活气,他们背后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老将军大手一挥,事情就这么定了。
祁同伟只能苦笑着应下。
这位二爷爷的霸道,是刻在骨子里的。
祁二卫拉着他重新坐下,亲自给他续上茶水。
“同伟啊,成家了吗?”
“成家了。”祁同伟答道,“有一儿一女。儿子叫祁梁玉,在汉东政法大学读书。女儿叫祁梁静,今年高三。”
“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来了。
祁同伟没有丝毫隐瞒。
他将自己与梁璐、陈阳的过往,如何被逼婚,如何被下放,如何立功却被死死压住,最后只能跪倒在梁璐面前才换来前程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这些事,在汉东官场并非秘密,一查便知。
此刻坦诚,远比日后被动揭开要高明百倍。
他叙述的口吻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可祁二卫听着,端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地绷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同伟啊,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老人的声音里,是压制不住的愧疚,更有即将喷薄的怒火。
“是我这个当二爷爷的,没找到人,让你受苦了!”
祁同伟摇摇头:“二爷爷,都过去了。我们俩……现在处得还不错。”
他话锋一转,主动将自己最大的那块疮疤,揭开在阳光之下。
“不过,您孙子中间犯过糊涂。”
他把山水庄园和高小琴的事,连同自己如何与赵家切割,如何在家当着梁璐的面与高小琴决裂,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最后,他看着二爷爷的眼睛,语气坦荡,没有半分闪躲。
“二爷爷,男人犯错,得认。这个跟头我栽了,认栽。”
“以后,我会跟梁璐,好好过日子。”
祁二卫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祁同伟,眼神复杂。
有心疼,有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严苛的审视。
“赵家那条船,水深得很。你能跳下来,是好事。”老人放下茶杯,声音冷了几分,“至于高小琴那些破事,等你三姑父回来,问问他的意见。”
“你三姑父在最高检,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最高检!
祁同伟端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祁家的能量,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
就在这时,祁二卫话锋一转,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再次牢牢锁定了祁同伟。
“孩子,过去的委屈,家里给你补。”
“但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老人身子微微前倾,敲打在祁同伟的神经上。
“汉东如今这个局势,你觉得,应该怎么破?”
来了!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庇护是亲情,资源,却需要用价值来换。
祁同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面前那杯茶,一饮而尽。
茶水入喉,他抬起头,迎上老将军审视的目光。
“二爷爷。”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语气沉稳:“我的想法是,中央对赵家在汉东的所作所为,早已不满。沙书记空降,便是最直接的信号。赵立春明升暗降,已是釜底抽薪。”
祁二卫听着,端起茶杯,说道:
“同伟啊。”祁二卫指了指东边的院子,“赵家老太太,半年前去世了。她生前是战地医院的院长,当年救过不少人,包括你爷爷我,都跟那位老大姐有点香火情。”
祁同伟的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难怪赵立春在汉东能只手遮天,原来根基深厚至此。
不过,人走茶凉。
香火情再深,也抵不过利益的冰冷。
“如今,我和高书记算是系在同一条线上。”祁同伟继续分析,“吴省长即将退休,如果高书记能够改换门庭,站到我们这边,顶上省长这个位置,那么汉东的局面将大大缓解。”
祁二卫放下茶杯,目光锐利:“你的老师,他会这么做吗?”
“良禽择木而栖。”祁同伟眼神坚定,“我的老师他也想下船。他最近在汉东政法系统推动大规模调整,并且主动向陈岩石示好,正是他求变的表现。”
祁同伟将高育良的举动一一细数,力图证明自己的判断。
祁二卫听完,却只是摇头,脸上浮现一丝不屑。
“愚蠢得很。”
这四个字,让祁同伟准备好的所有腹稿,瞬间崩塌。
祁二卫说道:”“陈岩石他们团的团长,姓钟,是钟正国的父亲。”祁二卫的声音平静,“钟家跟赵家积怨已久,一直不对付。钟正国是你老同学侯亮平的岳父,也是祁宇他们曾经的领导。虽然钟正国现在调到了别的部门,但在老部门的影响力依然巨大。”
“沙瑞金,就是他们线上的人。”
祁二卫顿了顿,目光直视祁同伟,带着一丝讥讽。
“你觉得,高育良能上得了他们的船吗?”
“沙瑞金会接受一个曾经与赵家纠葛不清的人,占据省长的高位,甚至威胁到未来?”
祁同伟的指尖在膝上无声地收紧,茶水的温热再也传不进掌心。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京城高层政治斗争的理解,是多么的片面和幼稚。
他只看到了汉东这盘棋,却忽略了棋盘之外,那只真正落子的手。
高育良与赵家的关系,是他的原罪,是沙瑞金绝不可能接受的污点!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信息不对等……”祁同伟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撼。
祁二卫见他神色,语气稍缓:“你还年轻,能看到这一步已是不错。这样吧,等你二叔来了,问问他的意见。你大伯走的是军方的路子,对于政坛的考量,你还得听听你二叔的。”
就在这时,李主任推门而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首长,该吃饭了。”
祁二卫起身,拍了拍祁同伟的肩膀:“正好,同伟跟我一起吃饭。”
老人的饭食很简单,几样清淡小菜,一碗小米粥,配上两个白面馒头。
祁同伟吃得很快,心中却在飞速推演。
饭后,祁二卫去午休。
祁同伟独自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
棋局,已经完全不同了。
高育良既然不可能被沙瑞金接受,那么他想保住现在的权势,甚至更进一步,唯一的选择,便是彻底倒向自己,投靠祁家。
这是一条死路,也是他唯一的活路。
而对于祁家来说,接纳一个副部级大员,无疑能迅速壮大祁家在汉东的力量。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划算。
今晚,他必须说服二叔祁胜利,将高育良这枚重要的棋子,牢牢掌控在祁家手中。
这是他向祁家证明价值的第二步。
也是汉东棋局,真正的胜负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