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挺翘的鼻梁下,唇瓣是天然的樱粉色。只是那双本该清澈灵动的眸子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幽冷和历经沧桑后的死寂。
苏凝华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张十五岁的脸庞,鲜嫩得能掐出水来,还没有被泪水、鲜血和绝望侵蚀过的痕迹。
云雀灵巧的手指在她如云的青丝间穿梭,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小姐,您今日想梳个什么发式?飞仙髻显得雍容,随云髻又太过简单,不如梳个朝云近香髻吧,配上前几日夫人送来的那套红宝石头面,定能把二小姐都比下去......”
夫人......柳氏。
苏凝华指尖微微一颤,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窜过四肢百骸,几乎要冲破她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清雅的檀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令人作呕的虚伪味道。前世的一幕幕如同最血腥的画卷,在她脑中疯狂闪回——柳氏慈爱微笑下递来的那碗绝子汤,苏婉柔依偎在柳氏怀中娇笑着看她受罚,最后是柳氏冷眼旁观着她被拖入那间地狱般的密室......
不能慌,不能乱。
苏凝华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仇人就在眼前,她们此刻还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拥有着“母亲”和“妹妹”这层完美的伪装。自己刚刚重生,羽翼未丰,任何一丝情绪的外露,都可能打草惊蛇,引来灭顶之灾。
她必须忍。
像最狡猾的猎手潜伏于草丛,像最阴冷的毒蛇收敛起毒牙。
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愚蠢、任人摆布的苏凝华。那些蚀骨的仇恨和痛苦,早已将她的心淬炼得冷硬如铁。演戏?伪装?不过是活下去和复仇最基本的手段罢了。
再睁开眼时,她眸底的冰冷恨意已被小心翼翼地藏起,覆上了一层略显疲惫和柔弱的轻纱,恰到好处地契合她“刚刚病愈”的状态。
“就梳个简单些的吧,”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和无力,“那套红宝石太过张扬了,换那支素银簪花的簪子便可。母亲......和妹妹还在等着,莫要太过耽搁。”
云雀有些讶异,总觉得小姐醒来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说不上来,就是眼神好像......静了些,深了些,不像往日那般轻易能看到底。但她只当是小姐病后体虚,并未多想,乖巧应道:“是,小姐。”
梳妆完毕,苏凝华站起身。她看着镜中那个身着浅碧色绣缠枝莲衣裙、身姿纤弱、眉宇间带着淡淡轻愁的少女,几乎要认不出这就是决心归来复仇的自己。
很好,这就是她此刻需要的伪装。
她扶着云雀的手,脚步虚浮地走出闺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廊回曲折,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是记忆中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景象。这里是她的家,却也是前世埋葬她的坟墓。
越是靠近花厅,她的心跳得越是平稳,脸上的表情也越是柔和,甚至刻意酝酿出一丝即将见到亲人的、恰到好处的期待。
花厅内,香气萦绕。
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清淡的早点和清粥。主位上端坐着一个身着绛紫色百蝶穿花对襟褙子的妇人,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保养得宜,面容姣好,眉目间透着一种精明的温和。她正是苏凝华的继母,柳氏。
而坐在柳氏下首,穿着一身娇俏粉裙,正亲昵地挽着柳氏手臂说话的,不是苏婉柔又是谁?
看到那张纯洁无辜、笑靥如花的脸,苏凝华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指甲瞬间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下那股立刻扑上去将其撕碎的冲动。
“华儿来了?”柳氏闻声抬头,脸上立刻堆起无比慈爱关切的笑容,放下茶盏向她招手,“快过来让母亲瞧瞧,听说你昨日有些头晕,今早可大好了?脸色怎么还这般苍白?可是底下人伺候不用心?”
她语速又快又暖,一连串的问候砸下来,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心疼女儿的慈母。
苏婉柔也转过头,脸上绽开一个甜美无邪的笑容,声音娇滴滴地附和:“是啊姐姐,你可算来了,我和母亲都担心坏了。方才我还和母亲说,定是前几日及笄礼累着姐姐了。”她说着站起身,竟亲自走过来要扶苏凝华。
在她手指即将触碰到自己手臂的瞬间,苏凝华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躲开。那双手,前世曾笑着拿起利刃,一点点剜去她的眼睛,割掉她的舌头......
她强行定住身形,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手搭在了云雀臂上,避开了苏婉柔的触碰,同时对着柳氏,露出一个略带羞涩和歉然的浅笑:“劳母亲和妹妹挂心了,只是昨夜没睡安稳,并无大碍。是女儿起晚了,倒让母亲和妹妹久等。”
她的声音轻柔温顺,带着一丝病后的孱弱,听不出半分异样。
柳氏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除了略显苍白疲惫外,眼神依旧温婉,神态依旧恭顺,并无任何不同,这才心下稍安,笑容更深了几分:“傻孩子,跟母亲还客气什么。快坐下用些早膳,我让厨房特意熬了你爱吃的碧粳米粥。”
苏婉柔被无形地避开,脸上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亲热地坐回柳氏身边,嗔怪道:“姐姐就是太见外了,我们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苏凝华心底冷笑,面上却从善如流地在下首坐下。
丫鬟盛了粥过来。苏凝华垂眸,看着白瓷碗里莹润的米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前世,就是在这看似温情脉脉的餐桌上,在这两个“亲人”一声声关切的话语和看似无意的透露中,她一步步走进了为他们精心编织的罗网。
这一次,她坐在这里,心如明镜。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味同嚼蜡,却吃得极其认真。耳边是柳氏和苏婉柔一唱一和的关怀备至和家长里短,她偶尔抬头,回以一个浅浅的、似乎全神贯注聆听的微笑,或是一两句软糯的应答。
她表现得恰到好处,符合她一贯的性情,却又比平日更沉默了几分——正好可以用身体不适来解释。
没有人察觉到,在那低垂的眼睫下,是如何冰封千里的恨意;也没有人看到,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她那只手是如何死死攥紧,指甲深陷进皮肉,几乎要掐出血来。
这顿早膳,于她而言,不啻于一场凌迟。每一分一秒,都需要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来维持平静。
仇恨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疯狂燃烧,叫嚣着要毁灭这一切。
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需要时间,需要力量,需要一步步,耐心地,将她们所有人,都拖进她亲手为她准备的地狱。
戏,才刚刚开锣。
她慢慢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抬起眼,对着正含笑看着她的柳氏,露出了一个极温顺、极乖巧的、毫无破绽的笑容。
“这粥很好喝,谢谢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