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马干部带着张能能在培训班报了名,姚广德和巧巧在路边的烧饼店门口等着。马干部和县政府的人熟,打了一路招呼,张能能低着头跟着,偶尔抬眼看一眼马干部,眼神异样。从县政府的门口穿过去,到了侧后面的几排窑洞,人来人往,热闹得像赶会。张能能不识字,马干部帮着他登记了,领了三张马兰纸和一支铅笔。又把他领到侧面的一个窑洞,窑洞里已经来了五六个人,各自背着铺盖,唯独张能能背着一个木桶。
认清了上课的地方,找到了住的地方,马干部又把灶房指给他。张能能站在那儿等着,马干部借了一块行军的薄被子,放在宿舍里,似乎有些歉意地说,这被子薄,你先凑合着,崔干部说送你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拿着。张能能摸着那块被子,半天不说话。马干部并不知道,张能能的被子姚老婆是收着的,一块破旧的沾满虱子的被子,在张能能的记忆里,从来没有拆洗过,牲口生产了,也得用它裹着。从他和巧巧分开住以后,他的记忆里,就没有温暖过,天天受冷。张能能抱着被子要出门,马干部拦住他说,放那儿,没人拿。张能能不放心,还要坚持,就把薄被子裹住,塞进木桶里,背在背上。
有了水壶和被子,马干部又送了他一双碗筷。这东西,马干部本是不想送,毕竟这是她和男人结婚的时候,在肤施城买的家当。她确实舍不得给,但是眼下,张能能如此境况,她怜悯。张能能摇头,她能看出来,他喜欢。他摸着瓷碗上的红五星,莫名地被马干部感动了。马干部笑了笑说,别丢了。张能能用力点头,这一副行囊下来,张能能整个人就精神了,腰也直了些,马干部故意放慢了脚步说,该叫你张能能同志,三天时间短,你要听从指挥,一定把种棉花的技术学回来,不懂了就问,回到张家圪崂,你还得教村里所有的人种棉花哩。张能能使劲点头,突然开口说,没麻达!这话说得利索、清脆。马干部不由得笑起来说,你会说话啊?这话说得张能能自己也憨笑起来。张能能的笑很憨朴,露出两个大黄门牙来,还有些可爱,马干部觉得这门牙像极了自己整日拼命打仗的男人。想到这些,脸也不由得红了。
马干部又走了两步,认真地打量了一眼张能能,没说什么, 但是嘱咐他,一会儿去理发店理个头发。张能能很听话地点头。再没说什么,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路不远,但是走得挺长。张能能看着马干部的盖盖头发一甩一甩的样子,好像天上飘荡的云彩,把他的心也荡活了,荡痒了,他觉得这沟口的天地,和张家圪崂的天地不一样,沟口暖和,杏花落了,桃花已经开了,柳树的叶儿舒展了,心情也绿油油的……
走到大路边,姚广德先把驴的缰绳扔给张能能,而后迎着笑脸看着马干部,很客气地说,出了沟口,那边是二十里铺,有个远方的亲戚,要不我们就住那儿,住这里烦扰你们工作哩。马干部说,没什么烦扰的,就三天时间,你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儿住着,巧巧跟我一起,你和张能能一起。宿舍我已经领他去过了,让他带着你去。
姚广德有些不好意思说,他现在算半个干部,我这做家属的不能拖他后腿,就像你说的一样,要进步呢。马干部说,那你就去二十里铺等着?姚广德看了一眼巧巧,迟疑着说,住这儿可以,吃饭就不用麻烦你了。马干部能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客气地说,伙食都是定人定量,这个我也没办法,艰苦时期,也请您老体谅。姚广德说体谅哩,那就这么说定了,走吧。
姚广德虽然有些失落,但是起码取得了一半的胜利。巧巧跟在马干部的身后,姚广德跟在驴的身后,虽然他不愿意跟在驴的身后,也不敢造次,这是什么地方他很清楚。
一条炕,八个男人。姚广德不住地皱眉头,而后蹲在灶火墩上吸旱烟,张能能拴好驴,回到窑里看着姚广德,也不说话。一会儿,到了打饭的时间,姚广德绷不住了。姚广德说,你把桶放下来,多打一点!张能能低头从木桶里拿出碗筷的时候,军用被子也被姚广德看到了。姚广德走过来摸了摸那被子和碗筷,脸上的嫉妒劲全显现出来了。姚广德说,成干部了,脑袋也大了,半天也不跟我说话了?把你放羊了?张能能说,没。姚广德说,没?姚广德跳下来,用力掀开那军被,踢了一脚水壶,又举起碗来要摔,张能能冲上去就夺过那碗来,姚广德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眼睛圆瞪,诧异地看着张能能,张能能怀抱着那碗,像珍宝一样用胳膊护着。姚广德还要去夺,门外进来几个后生看着姚广德,姚广德只好作罢,憋着气说,你去打饭!
张能能走了,姚广德气不打一处来,别人吃饭,他吃气。他觉得出了这川道口,张能能就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早已预见了,只是没有想到张能能变得这么快,这么决绝。在姚广德的心里,张能能一直跟牲口一样,这牲口就在刚才咬了他一口,这口气他咽不下去,再怎么说,我姚广德养你十几年,还要把女子给你当婆姨,你也不能因为一只碗跟我翻脸!这碗是啥?能换来你十几年在我姚家吃吃喝喝?能换来巧巧这么好的婆姨?姚广德越想越气,左等右等不见张能能回来,心想我还没吃,你怎么能先我吃饭?不由得走出窑洞,见张能能正舔着那碗,崔干部正给他用剪刀剪头发,剪完了,又嘱咐什么。末了,才高高兴兴向这边走过来。
姚广德压了压气说,吃了?张能能说,吃了。姚广德说我的 饭呢?张能能说,没有你的饭。姚广德刚要说啥,张能能说,驴也没吃,我去找点草,喂驴。姚广德说,你驴日的,脑袋让驴踢了?你大我还饿肚子着哩,凭什么让驴先吃了?张能能说,马干部说了,你自己去吃,这是学员的灶房。姚广德一下子被噎在那儿。张能能转身出门,去了牲口圈。姚广德想追上去踢他一脚,看到旁边人来人往,不好吵闹,正好马干部也带着巧巧来了,姚广德只好再次咽下这口气来。马干部说,你俩有事?姚广德说没没没,那个你吃了没?马干部说,正过来跟你说呢,你跟我去别的地方吃饭吧,算我请您了。姚广德一喜就说,这哪儿成呢?公家也穷么,还要下馆子,连累你了。马干部说,我哪儿能下得起馆子?是老乡家里,去不去由你。姚广德说,去去去,巧巧跟你亲,她去哪儿我也得去哪儿。巧巧笑着说,你看我说了吧,我大肯定去么。
姚广德和巧巧跟着转到旁边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院子不大, 住着一位四十岁蔡姓女人,听到门口进来人赶紧招呼,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跑出来,跳进马干部的怀里,女孩哇哇地叫妈妈,看得姚广德和巧巧直乐呵。女孩叫延河,延河正学语,巧巧跛着脚,亲延河。姚广德才知道这延河寄养在老乡家里,马干部工作忙,没法带娃,她和蔡大妈一起很利索地做了一顿便饭,姚广德的气才压了下去,吃了饭,姚广德又说了些客气话。马干部说,我在张家圪崂也不是这么吃饭嘛,客气啥呢。
姚广德回到窑洞宿舍后,张能能也把驴喂饱回来了。张能能裹着那军用被子,试来拭去,爱惜得不得了,姚广德看着炕上只留了几寸空闲地方,心里的火又燃起来了。姚广德说,吃饱了?张能能 “嗯”了一声。姚广德说那就去找个热水,我要烫脚哩。姚广德和姚老婆都这习惯———两个人每天都要烫脚,何况今天走了这么多的路,姚广德不烫脚睡不着,所以,姚广德啥都没有带,就带了一个木桶让张能能背着。张能能犹豫着,旁边的人各自说着话,互相询问是哪个村哪个区的人,聊得热火朝天。姚广德说,咋?嫌丢人?张能能不说话,跳下炕,端着洗脚桶出去了。姚广德看张能能走了,自己占了张能能的位置,也试着去盖那军用被子,被子旧了,但是很干净,粗布让姚广德还是很不舒服。睡的地方刚好能塞进他一个人,那些从各村选来的人,大都年轻,爽朗地笑着。姚广德不喜欢受苦人这种开怀大笑的声音,觉得粗野,觉得放荡,觉得满窑都是牲口味。他把上衣脱了当枕头,就那么躺着眯着了。
过了许久,姚广德睁开眼的时候,张能能还没有来,但是脚地上的木桶里已经打满了热水,姚广德要上厕所,试了一下水温,已经凉了。原本想着睡不着,却睡得很沉,要是这个时候吼张能能,势必影响别人,他只好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在大门外找茅房,回来的时候发现那块军用被子不见了。姚广德心里盘算,肯定是张能能拿走了,他又出了门去牲口圈,果然在张能能的怀里抱着。姚广德说,拿来,我不洗脚已经饶了你了,你还把被子拿走?你狗日的这是翻天了?张能能迷瞪着眼睛说,这是马干部的被子,你不能盖!姚广德说你能盖,我为啥不能盖?张能能说,就是不能!姚广德说,哎哟,碎怂,慢慢跟你秋后算账!姚广德不敢多争辩,顺势踢了一脚张能能,气呼呼地进了窑洞。
水壶、被子、碗筷塞在木桶里,刚好能塞满,背在背上看起来奇怪,张能能就是不肯放下来。马干部说太沉了,要不你交给我,我帮你找个稳妥的地方。张能能看了一眼姚广德,姚广德说,不用嘛,他这个人,就这德行,让他背着他心里踏实。马干部不再争辩了。马干部比起床号起来得还早,一眼看到抱着被子蹲在牲口圈跟前的张能能,也明白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马干部说,今天学员正式开始学习了,你俩咋办?姚广德说,我就瞅瞅,不影响你们学习进步。马干部只好说,那行,我和张能能都有学习任务,你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晚上回来,别丢了。姚广德点头,看了一眼巧巧,巧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巧巧盯着的人是吹哨子的崔干部,崔干部年轻帅气,一身土布军装,站在院子里,哨子一吹,所有的人都跟小树苗子一样,端溜溜地挺直了。崔干部说,都来种棉花,咱先搞好纪律!那些从各村里选来的学员,有些是民兵自卫队的人,自然能听懂崔干部的话。张能能也学着立正、左右转和敬礼。崔干部看着张能能背上背着的木桶说,你背着这个干啥?张能能不说话,马干部赶忙跑过去,悄悄给崔干部说了些什么。崔干部会意了,抿着嘴笑着说,咱先搞好纪律,然后学习,听我口令!向前看齐!
马干部和其他的乡区干部列了另一队,队伍整齐划一,口号命令哇哇响,巧巧越看越喜欢,姚广德就拉她,巧巧拧着身子不想走,但是又拗不过姚广德。
姚广德拉着巧巧,在街道上买了碗^吃,两个人吃完了, 姚广德说,巧儿,你要想办法看住二能子哩!姚广德的话意味深长,巧巧没明白,抹了把油嘴说,看他干啥?我看崔干部!姚广德说,二能子才是你男人哩!姚广德一说,巧巧立刻反驳说,我还不想跟他过日子哩。这话姚广德听得心里像扎针,这才一天时间,巧巧的心思就变了?她怎么认出那是崔干部?她什么时候认识的崔干部?按理说,崔干部来张家圪崂也就那么两三次,但是巧巧口气,好像认识了两三年的老朋友。也许巧巧这么说,只是小孩子气,只是一时兴起。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巧巧的脚来,突然想起这个崔干部,第一次来张家圪崂,他和马干部一起来宣传女人不能裹脚,要妇女解放哩,不解放还不行!当时,张家圪崂的女人们盯着帅气的崔干部,操着一口正宗的京腔,那腰板儿挺直,一招一式,好看!不像张家圪崂的男人,个个像趴在山坡子上的牲口,弯曲而木讷。女人们都被崔干部迷住了,姚广德虽然不服气,但是必须听从政策,当众把刚刚给巧巧裹的脚放开来,这一放开,巧巧的脚就有些跛,心也放飞了。偏偏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崔干部,他突然内心更加警惕起来说,巧巧,人家是干部,你别得一出想一出!巧巧也知道羞臊了,立刻反悔说,大,我跟你说笑呢,要是二能子是崔干部,那该多好?姚广德听着巧巧的话,显然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但是,只要不明说,这事由不得她!
姚广德带着巧巧,在川道口溜了一圈,觉得没啥意思,就说,不如今晚去住了二十里铺,在这儿没啥意思,反而落得一脸的难堪!这是命令,不是商量,巧巧努着嘴说,还说好和崔干部晚上学习哩!姚广德说,学啥?你要学那个吹吹打打的本事?那把你送戏班子能不?巧巧知道姚广德生气了,只好一脸的不高兴,跟在姚广德的身后,出了沟口。
第一天上午是训练,而后是室内讲解。张能能听得入神,学得仔细,马兰纸上勾勾画画,马干部就瞅了一眼,都是她看不懂的符码。马干部就指着问这是啥意思?张能能说这是棉花与棉花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两鳰。鳰是拇指和中指张开的距离。马干部听了他这么说,终于放心了,她选的这个人没错。又问,你干嘛不上夜校识字班?识字班是咱自己的学校。张能能说,我大不让我去,他盯着我哩,我大说,牲口识字脑子里太重,脚就轻哩!这话说得马干部不禁难过起来,马干部听出味道了,张能能是想学,只是慑于姚广德的威力,不敢去。等于把心里话告诉了她,她能感到他的信任,珍贵而有些纯真。
晚上,得知姚广德不在,张能能吃过饭以后,就到蔡大妈家的院子。张能能站在院子里看着马干部和女儿正拍手玩耍,你拍一我拍一,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你拍二我拍二,男女老少齐奋斗;你拍三,我拍三,一心一意大生产……看到张能能进来,马干部说,你背上的木桶呢?张能能说,窑里放着哩。马干部打趣地说,你不怕人拿走?张能能红了脸说,不怕他们,怕我大!马干部扑哧笑了笑说,你俩真有意思。张能能看着延河,延河也看着张能能,延河不认生,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伸手就要骑大马。马干部说,这是张叔叔!延河就冲着他认真地喊了一声 “张叔叔”。张能能也不犹豫,伸手将延河送到自己的脖颈上,然后在院子里打转,延河高兴地笑出声来,张能能像扭秧歌一样跳着,与一直以来马干部认识的张能能判若两人。姚广德在的时候和现在的张能能,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马干部说,延河你下来,叔叔辛苦一天累了!张能能说,不累,还吃得多,吃得好!马干部只好不再勉强了。
晚上陪着延河睡觉,马干部在给女儿脱衣服的时候,才发现女儿的棉袄兜里有颗煮鸡蛋。鸡蛋一天只有一个,是专门给学员们的营养餐,这是县委和县政府重视这批学员,要让学员们回去把棉花种出来,特意给的鼓励。他们这些干部没有,只有从各村里派来的学员才有,马干部看着那煮鸡蛋,明白是张能能留给延河的夜餐,她拿了煮鸡蛋出了门。
晚上是学员的学习讨论会,他看到张能能与大家融入得很快,互相之间也都认识了,熟稔了,互相讨论得非常热烈,除了种棉花,其实还讨论其他问题。生产生活的都有,张能能虽然不说话,但是气氛感染了他,大家的话他都能认同,点头或者叫好,不再拘谨。
下课后就是休息时间了,马干部叫住了张能能,张能能走过来,一脸的高兴,反而马干部不高兴了。马干部说,你怎么把公家的煮鸡蛋给延河呢?张能能说,给娃吃,咋了?马干部说,这不行,有规定呢。张能能说,就当我吃了,给娃娃。马干部说,这是组织给你们鼓劲呢!张能能想了想说,那我把被子、水壶和碗筷都还你!张能能说着就要去窑洞里拿。马干部赶紧喊住他说,你干啥啊?张能能说,你也把我当牲口?
马干部一听张能能这么说,不敢强求了。赶紧拉住张能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你们学员应该享有的待遇。我娃有鸡蛋呢。张能能说,鸡蛋有的是,我大糜子柳囤里藏的多着呢,我偷偷没少吃,你娃吃不着,蔡大妈才那两只鸡,能有几个鸡蛋?马干部听张能能突然说了这么多话,突然笑了起来。张能能看着她笑,不由得看愣了,觉得这女人笑得好看,看她不笑了,赶忙收回了目光。马干部说,没有想到你这么细腻!行,只这一次,否则这违反纪律的事情让组织知道了,我就当不成干部了!张能能听马干部答应了,就笑了笑,笑得憨痴,还有些小得意,两颗门牙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晚上,马干部就询问蔡大妈啥是攒年汉。蔡大妈就耐心地解释说,这是陕北风俗,等于把自己的儿子给了别人,在别人家当牛做马,而且也有契约,很像卖人,又不是,目的是两个人结婚。马干部觉得,如果是单纯的买卖人口,那倒好办,显然攒年汉是用自己青少年的时光和劳动来换取婚姻。给张能能讲婚姻自由,还为时尚早,如果讲不好,这件事情两败俱伤,何况这个时候,边区的老百姓都知道刘巧儿的事,如果张能能是刘巧儿,或者巧巧是刘巧儿,都好办,偏偏这两个人都拧着,这事不好办。马干部这么想着,蔡大妈又说,攒年汉苦哩,我们前村很早的时候,有个攒年汉,娃娃活得跟牲口一样!谁家要是但凡能过日子,都不愿意让娃当这攒年汉,这种事情,听说的也不少,更像上门女婿,比上门女婿难当哩。
蔡大妈只是叹气,马干部没说,心里想,哪里是上门女婿, 姚广德就是把他当牲口哩。
第二天是实践课。学员们就到川道口的平地里去试种棉花, 张能能把他的驴贡献出来耕地。马干部注意到,张能能的话多了,有时候会向崔干部和县里请来的棉花专家请教。有时候也跟着那些年轻的学员们打招呼,互相开玩笑,笑声的种子种进了泥土里,也将像棉花一样,盛开在秋天里。
第三天一大早,学员们又去地里实践。巧巧早早地到了蔡大妈的家里,给延河买了两个果馅,然后一忽闪,人就不见了。马干部回来,看到延河手里的果馅,找了半天巧巧,还是没见人。就去地里,地里只有张能能,问她见没见着巧巧,张能能摇头。说起这个女人的名字,张能能的脸上浮过一层乌云。下午的时候,姚广德也来了,走到地头,先看了一眼驴,然后把张能能叫过来说,驴你用了?张能能说 “嗯。”姚广德说,你咋不打招呼就用了?张能能说,驴吃的是县政府的干草,用一下,咋了?姚广德说,没咋没咋,用就用,你这么大声音,干啥?张能能没理他,准备继续听课。姚广德说你急啥?巧巧呢?张能能说,没见!姚广德说,你婆姨没了,你不着急,棉花能当你婆姨了?张能能停顿了一下,明白怎么回事了说,巧巧不是跟你走了么,你跟我要啥人?姚广德觉得这话对,又觉得哪儿不对!心里想,这孙子学习了几天,还真的进步了,几句话说得我心里乱了。姚广德说,二能子,巧巧昨天黑夜就不见人了,我没当回事,以为她今天一早回二十铺哩,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人,你学个啥?赶紧寻你婆姨去!张能能说,不去!
张能能的声音有点大,底气从来没有这么足,旁边的几个学员都听到了。这一声吼得清脆利索,在姚广德的心里,那就是一声炸雷,把他劈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姚广德晕乎了半天,定了定神气,意外地没有生气,而是翻了一张笑脸说,不去?不去就不去,说不定下午就回来了,你先学,你学好了,咱好回家。
姚广德的话阴沉沉的,张能能也没理会他,继续跑到学员人群里,继续学习,好像这事没有发生一样。姚广德不知道哪儿去找巧巧,他一个男人,跑到县政府寻自己女子,传出去让人笑话,与其这样,不如就在张能能的宿舍窑洞里等着。姚广德进了窑洞,张能能的行李一件都不在,他盘算,这小子肯定是藏了,藏了的东西哪里去找?只好干巴巴地躺在炕上。
晚上,张能能回来得比较迟,姚广德一见张能能居然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没用了,你好好活着,你也翅膀硬了,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吧,我这次回去就把契约撕了,你不认我也可以,等我死了,你在我坟头上烧两张纸就行,巧巧我再找个能给我上门的女婿。张能能看到姚广德这样,一下子也心软了,可怜起这糟老头子来。张能能被他哭得心烦了,连窑洞里的其他人都很好奇,询问张能能,你大这是咋了?张能能觉得没脸面了,赶紧说没事没事,家里的牛死了,我大伤心哩。这个谎撒得有点笨,显然也不是出口就说谎的老实人,姚广德一下差点笑出来,使劲忍住了,依然觉得张能能还是心软,还是嫩。张能能看人都走了,就对姚广德伸手,姚广德没明白。张能能说,我浑身没有一分钱,要不我把驴卖了,给你换两个烧饼。姚广德说,你个败家子,动不动就卖驴,你咋不把自己卖了给你大换两碗羊肉面哩?你去,到蔡家要两个馍么。姚广德大概早就想好了怎么吃这一顿了,张能能站着不动说,不熟。姚广德说那你去找马干部,她总不能眼看着我饿死嘛。张能能说,饿一顿咋了?你也尝尝这滋味。姚广德要发作,门外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地进来了,跟着张能能打招呼,张能能应付着,不敢看那些同伴的脸,姚广德突然想起了什么,就拉着张能能出门。
姚广德问,巧巧找着没?张能能说,我刚才上完课,还要问你哩。正说着,马干部带着巧巧回来了,巧巧一脸的潮红,看着姚广德。姚广德冲过去就要打,被马干部拉住。马干部说,你也不问青红皂白,这是个人么。姚广德只好压住气说,这出来一天,都跟牲口一样撒欢了?还有没有个脸皮?巧巧说,大,我就是串串门,至于这么大火嘛?姚广德说,你串门?哪有女人这么没边没际地串门?羞臊不晓得!马干部说,人都回来了,你就别生气了,都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在这儿等着你们,你们不是要去肤施城吗?回来了,咱后天回张家圪崂。姚广德没说话,张能能瞅了两眼巧巧,其实巧巧身后的不远处,站着崔干部,张能能低着头回了窑洞。
姚广德在黑夜里,远远地看到崔干部站在要洞口上,向这边张望。心下的担忧变成了忐忑,肚子里的饥饿也变得恍惚了。回到窑洞里,那些离县政府近的村庄学员,已经领了棉花籽回了村。窑洞里只剩四五个人,炕头也宽敞了,姚广德的心里却被塞得满满当当。
姚广德躺下来,眼睛吧嗒吧嗒地望着黑洞洞的窑顶。张能能把军用被子给他盖了一半,自己坐在旁边,不知所措地看着姚广德。
张能能问他,大,洗脚不?
姚广德答,不洗!
张能能问他,大,喝水不?
姚广德答,不喝! 张能能又问,大,还饿不?姚广德烦躁地说,不饿!睡先!羞了先人了!你咋不说话?像个男人吗?
张能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讷讷地说,大,我去跟驴睡去! 姚广德有些生气地,不许去!从今以后,炕上睡,不能跟驴睡!
张能能听罢,并没有反驳,也没有听他的话,下了炕,径直出了门。
张能能出门走到牲口圈跟前,看着驴,抱着木桶就睡着了, 他早就成这习惯了,旁边有头老叫驴,似乎还能安稳一些。刚眯着了,崔干部来了,崔干部给他拿了块毯子,询问他为啥不去窑里睡觉?张能能说,在这儿习惯了。崔干部自然不知道这一家人的复杂关系。崔干部说,那巧巧是你啥人?还有那个老汉。张能能想了想说,她是我妹!崔干部说,你妹妹?咋可能么,马干部说她是你婆姨!我是想跟你说,你这妹还是婆姨,要求进步哩,爱学习……张能能闷声闷气 “嗯”了一声。崔干部说,张能能,你是个好苗子,身体也这么好,该有更大的出息才是。张能能说,我是个农民。崔干部说,我也曾经是个农民。张能能说,我能干啥?崔干部说,这世上我们能干的事情,你都能干!张能能发自内心地笑了笑说,真的?崔干部说,真的!过段时间我就要调走了,我爱人在肤施城里,我们商量好一起去前线打日本!张能能说,你爱人?那是啥?崔干部说,就是我婆姨嘛!张能能咧开嘴笑着说,以前老听马干部说这些道理,这两天跟你学习进步,才晓得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崔干部说,当然是真的,咱俩好好说说话,交个朋友。张能能说,交朋友?拜识?崔干部说,就是那个意思。张能能说,我能行?崔干部说,我们所有的干部和战士和任何人都能交朋友,结拜识,除了敌人!这话,张能能听进耳朵了,落进了心里。张能能说,那我也能成你们这样的人,对吧?崔干部说,对!我们本来也是你们这样的人,我们随时欢迎你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人!这么说,张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又咧着嘴笑了很长时间,两个人不由得聊了一夜。
巧巧跟着马干部到了蔡家,一开口就询问崔干部的事情,听到崔干部要走,要跟着爱人离去,心里失落了许多,这才交代了白天到底去了哪里。巧巧说,她偷偷跟在政府旁边的大柳树下等着崔干部,等了一宿,今天早上看他上班了,又跟踪崔干部,想和崔干部说几句话,崔干部在政府的办公室里坐着看报纸,还写字,她就想进去,崔干部还倒了水给她,教了她三个字,姚巧巧!巧巧虽然失落,但是连续嘟囔了一宿,马干部已经睡着了,她还在嘟囔,最后巧巧总结了一句话说,好男人咋都是你们这样的干部呢?然后呼呼睡去了。
巧巧的话,马干部其实是听着了,她只是装作睡着没听到。 这三天时间,两个年轻的男女,走了一路,他们潜移默化地经历了一次心灵的成长,这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世上,很多东西无须着急,无须赶,无须争,它就会自然发生,就像春天树木会发芽,就像冬天流水会凝结,就像夏天会开花,就像秋天有果实的芬芳。我们需要做的其实只是等待。
驴留在了县政府的牲口圈里,木桶还是由张能能背着,今天三个人去肤施城,那是私事,也是大事,要履行乡俗中订婚买衣的程序。肤施城里,巧巧要买好结婚的嫁妆,那是女人一辈子最为奢侈和漂亮的时刻,是一个女人青春和人生绽放的时刻;张能能要买好帽子和皮带,帽子是脸面,皮带是拴住男人的象征,自然还有鞋,鞋由姚老婆家里准备,无须再买。购买齐全了,回家就是商定结婚的日期,履行程序……
张能能临走的时候,对延河故弄玄虚地伸出拳头,延河用小手使劲地掰,掰开来,是几个柳条做的哨子。张能能自己拿了一个吹起来,吹出的都是春天的响声和味道。延河跟着张能能有样学样地一吹,也响了,吹出的都是春天的花香和鸟语。
在稚嫩清脆的哨子声中,他们踏出了川道口,沿着河堤一直向南走去,马干部看着三个人的背影,心情并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