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攒年汉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05:14:59

攒年汉

上部

初春夜,姚广德的驴叫了一宿。

姚广德清早起来冲着牲口圈骂张能能,应该把你大爷爷放出去,别拴在槽上,要不然它能安生?张能能起得比驴早,蹲在驴槽下,苦恼地央告它,大爷爷,你别叫了!你把老家亲们都撺起来了!驴不听他的话,狂躁不止。张能能只好将它赶向后山。驴一会儿就跑得不见影了,张能能追得一头死水往外冒,还是追不上驴。路边拾粪的孙老汉看到对张能能说,娃娃,^追了,你追不上,就在这等着。张能能气喘吁吁地说这盖佬儿,连哭带嚎一宿,我大都恼了!让我赶出来遛遛,这一出门不见影了!孙老汉说,你大没给你说驴咋了?张能能摇头说,么!孙老汉说,^管了!驴发情呢,跟你一样!

张能能耷拉着脑壳,沮丧地回了姚广德的院子,巧巧端着尿盆往外跑,返回来带着尿骚味劈头盖脸问他,二能子!我的绣花鞋不见了,大清早瞎跑什么?张能能说撵驴去了。巧巧说驴要紧,还是我要紧?张能能张大嘴巴不知道怎么回答。巧巧拧着细腰愤怒地回了窑洞。张能能手足无措地懵在院子当中,姚广德的老婆又拧着水桶粗腰出来说,粘饭热了,先吃饭,磨磨蹭蹭一早上了!话语里带着怨气,张能能刚要去吃饭,姚广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当院。他脚步轻盈,五十多岁的老汉,脚大却没有风。依然是不知不觉,一个无影脚踢在了张能能的屁股上,大声呵斥着问,驴呢?张能能说跑了……跑山后头就不见踪影了!姚广德说,驴没找回来,你跑回来干啥?张能能指着窑洞,嗫嚅着说,吃么。姚广德骂,没有驴,吃你先人的供品哩?咋去肤施城?还想着吃?张能能说满山跑呢么……姚广德又飞来一脚,张能能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姚广德怒睁圆目,一大早的戾气全冲到眼睛仁里了,张能能吓得不敢看姚广德,站在当院子里听着姚广德大骂,羞你先人哩!昨晚跟你说了一夜,你撒泡尿全忘了?去肤施城是大事!人家马干部立马就来了,拿什么交代?驴日的,你重要还是驴重要?还不快去撵?张能能被姚广德两脚踢完,心里早就崩塌了,不知所措地呆立着,被姚广德一喊一骂又一脚,已顾不得疼,慌忙跑出院子。窑里还传出姚巧巧的叫喊声,二能子,你死哪去了?我的鞋找不着了!

张能能大清早轮番受了一肚子气,就把怨气撒在腿上,腿上欢实起来,带着对驴的一股子狠劲,伤口崩开了,血从脚脖子上流下来,他自己已顾不得,撒开腿向后山狂奔而去。跑到后山看到二郎神庙威武耸立。山野之中,乡民所祭拜的神仙千奇百怪,大多是为了安家镇宅,抚慰风水。张能能站在山坡上看着那庙,心里畏惧了,寸步难行,黑头驴就在庙前啃着干草,张能能叫了几声驴,驴不理他,他不敢向前迈步,只好蹲下来等着它,心里怵得紧。村里传说这二郎神邪门,如若无故冲撞,必然遭受到惩罚,前些年就有冲撞了二郎庙,无故疯癫,跳井钻水瓮,痴傻结巴的事情屡见不鲜,这庙就妖魔得很,像张能能这样的人更不敢近前。

他蹲在山坡上,干吼了几声,驴像是被二郎神召唤了,狐假虎威起来,压根装作没有听到。他望着二郎神庙,像望着一尊巨大无比、法力无边、令人不寒而栗的黑色鬼怪,当然,他从说书人的口中得知,这二郎神并非坏神仙,而是长着三只眼睛的好神仙。村里的二郎庙却是另一番模样,他不敢近前,就那么一直等得肚子直叫,驴才慢腾腾地下了坡,张能能低头哈腰地拉住驴的缰绳,再向村里走去的时候已是晌午。

张能能拉了驴刚进姚家的院子,以为等待他的又是一顿臭 骂。没有想到,院子里安静极了。姚广德搓了一指旱烟吸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姚广德的老婆踮着小脚从窑洞门口走出来,故意笑吟吟地问他,二能子,你咋才回来么?人家马干部等了你一上午,寻个驴弄不了。马干部,我这儿子他死心眼!憨得很!

姚老婆说完,从她的身后闪出一个人影来,是四区公社派来的马干部。马干部穿着旧军装,怀里正抱着一卷毛口袋,正微笑看着张能能,张能能上次远远地看见过马干部,与巧巧不是一样的女人。走近前看,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不知所措地低着头。姚广德骂了一句,一大早跟雷劈了一样!还不快走?张能能赶快钻进侧后面的窑洞里,他一进门,就从窑洞传出一阵巧巧的咒骂声。

马干部抱着羊毛线口袋,听着那些粗野的骂声,看着姚广德,姚广德解释性地掩饰道,就是个贱种子。而后又换副口气冲窑洞里喊了一声巧巧。

一眨眼工夫,巧巧穿着新衣、花鞋走了出来,一条大辫子甩在前胸,眉清目秀樱口挺鼻,活脱脱的一个小美人。马干部不自禁叹道,这是个俊女子!巧巧也不拘束,走过来拉马干部的手。姚广德得意地说,这就是我小女子,巧巧。马干部不失礼貌地伸手与她握了握,怎么也与刚才在窑洞里传出来的声音对应不起来。正愣着神,张能能从窑里跑出来,背上背着一个大木桶,看起来有些滑稽。姚广德又骂,懒驴上磨不是拉屎就是尿尿,人家马干部这么站半天了!走么!

姚广德的声音洪亮,张能能背着木桶跑到驴圈慌忙拉了驴就走,姚广德大摇大摆地出了门。马干部这才看清了巧巧的脚,似乎有那么一点跛,她也不敢多看,跟了上去,张能能走在最后面,鱼贯出了院子。院子里姚老婆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饭还没吃哩!姚广德和巧巧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径直往外走,巧巧等了一下马干部,故意拉上她,和张能能保持了一段距离,马干部也没有多想,和巧巧并排走出了张家圪崂。

从姚家院子到村口,姚广德的腰板硬朗,像是去肤施城领 赏。他要让张家圪崂的人看到,他姚广德那是和公社干部走在一起的人,那可是一种荣耀,似乎在心里寻求到了某种庇护。巧巧和马干部在一起,更证明了他姚家非同一般的地位,这狐假虎威的架势,村里人是看明白了。对马干部来说,她也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带着张能能,去肤施城的县政府拉棉花籽,还得上半个星期的棉花种植培训班。一个星期就是七天,姚广德不清楚,一盘问这半个星期就是三天。

马干部通过在村里了解、询问村干部,最后确定了由张能能参加棉花培训班。原因是,张能能是张家圪崂最有苦水的年轻人,张能能最能吃。能吃就把他派出去,姚广德也因了这条原因同意了马干部的提议,但是姚广德附加了两个人,他和小女儿巧巧也要去肤施城。他父女俩去干什么?姚广德找了一条理由,给张能能和巧巧置办订婚的礼服。

姚广德有他自己的算盘,土改他被确定为不大不小的地主, 所以一直在张家圪崂抬不起头来,这两年他受尽了张家圪崂这些穷鬼的白眼。原来,他姚广德那是张家圪崂的土皇帝,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现在只能跟那些又脏又臭的穷人整天出山种庄稼,当然,通过改造,聪明的姚广德逐渐看清了世事,现在整个陕北都是这些干部的天下,他只能低头老实做人,夹着尾巴走路,两三年的功夫没有白费,马干部主动找上门来,要张能能去肤施城 “学习”,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政治信号,姚广德必须充分利用这次机会,那么除了提出他和女儿巧巧一起去肤施城拉棉花籽,他还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请马干部给巧巧和张能能做媒人。如果不答应,姚广德是不会放张能能去 “学习”,这等于落魄地主姚广德要和马干部结亲哩。等于姚广德又直起腰来了。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马干部经村里老张等人的提醒,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因素,但是,她想得比较单纯,无非是做媒人嘛,好事啊,这是团结群众的一个好办法,何况对于地主,马干部根据区上的意见,眼下还是要团结、改造为主,于是就答应了姚广德的要求。老张等人再次提醒马干部,张能能不是一般人。说白了,没有人把他当作人看。马干部惊奇,这话怎么说呢?老张吞吞吐吐地从烟雾里吐出几个字,张能能这娃是攒年汉哩!

啥是攒年汉?马干部不明白,她是南方女人,不懂陕北风 俗,老张说了半天,带着浓重的陕北话,她还一知半解。最后老张婆姨说,晓得童养媳不?马干部说晓得。她的陕北话说得有些生硬。老张婆姨笑说,女娃放婆家养,叫童养媳,男娃放丈人家养就叫攒年汉。马干部明白了,老张又说这男人五六岁送到咱张家圪崂,原来也不姓张,姓折。姚广德就是要欺负张家圪崂的张姓人,就逼着张能能姓了张。老张又说,人但凡能活,绝不会让男娃去当这攒年汉,老折家在黄河岸子边,五个儿子,天灾人祸不断,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把这最小的儿送来当攒年汉,等于卖了儿子,羞先人哩!马干部说,那这张能能到姚家能干啥?老张婆姨说,这娃可苦命哩,从来姚家以后,那就等于是姚家的长工哩!老张说,哪是长工?还不如姚家的牲口哩!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要是个人,谁能受得了这苛打?你说这叫啥来着?

马干部想了想说,这叫剥削!

张能能拉着驴,看着前面三个人,有些恍惚,刚出村这才走了不到十里地,脚底下就有些软,他的鞋趿拉着,这双鞋是姚广德穿剩下的平底布鞋,给他的时候,鞋头就破了个大洞,这是他

今年过年的礼物。他穿上有些大,姚广德至少穿了有三年,鞋底都磨薄了。今天这双鞋好像不是他自己的鞋,它看不到自己的主人,撒欢了,不听使唤了,自己做了自己的主,自己飞了起来

张能能醒来的时候,看到马干部正抱着他,用她自己的水壶给他灌水,马干部的水是温热的,把他的身子一下子就灌满了、灌热了。他惊醒过来,慌忙躲开了马干部,看着旁边的姚广德和巧巧正怒视着他,他擦了擦嘴角的水,表示自己与马干部毫不相干,但是已经迟了,姚广德飞起一脚,正中他的小腹,张能能像一个碾轱辘一样滚下山坡。

姚广德骂道,羞你先人哩,这大清早装死人?

马干部快速挡在姚广德面前,正色道,姚广德,你怎么打人哩?

姚广德被马干部突然的举动吓住了,随即赶紧换了副嘴脸, 笑呵呵地走近前说,马干部,这孙子偷懒哩,这才刚走几步,装模作样,懒驴不打不上磨,别耽误了咱的大事。马干部要去拉张能能,巧巧突然一机灵,转身去拉张能能,张能能不理巧巧,在土坑里爬起来,继续背上木桶,返回路上把自己丢了的鞋捡回来,然后套在自己的脚上,一句话不说继续拉上驴,等在路边。

巧巧怨怒地跺脚说,大,他还不理我!

姚广德给巧巧使了个眼色,巧巧噘着嘴。马干部从挎包里掏出一把炒米,伸手递给张能能,张能能愣住了,姚广德也愣住了,张能能看看那白皙的拳头,手指间还往外流金黄的小米,舔了舔嘴唇,看一眼愤懑的姚广德。默默拉着驴向前走去,与此同时,巧巧的手就打过来了,差点将马干部手里的炒米打撒了,然后顺势将马干部的手和炒米一起推在她的怀里。

巧巧说,我大说了,他不饿,就是偷懒哩。

马干部一刹那对巧巧有些厌恶,但在她的眼里,巧巧不过十六岁的少女。她对姚广德说,人是铁饭是钢,吃饭也是革命!姚广德赶忙解释说,吃了,他饭量大得很,昨天吃了这么两大碗^哩,我这家迟早被他吃空!姚广德一边说一边比画着。马干部说,昨天吃,今天不吃吗?姚广德说,今天走得急,城里到处里是饭馆子,我保证让他吃个够!马干部听着姚广德这么说,站住看着他说,姚广德,从这儿到城里,得走一天时间,他是个人,能扛到明天吗?姚广德笑了笑说,饿个肚子也不是啥大事么,我听说咱八路军的大干部现在也天天饿肚子哩,再说了,他咋能想着吃你的干粮,喝你的水呢?这不是跟干部抢吃抢喝么?我姚广德觉悟这么高,咋能干这种事情?姚广德有些强词夺理,马干部竟不知从哪一句话上反驳,低头琢磨了一下,然后舒了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干部是群众里走来的,说白了,也是群众的一员,干部更爱群众,不像你们地主!这话有些软,但是姚广德明白,这话里硬气了。他不敢多说了,再狡辩那就是不懂理了,现在是这些穿土布八路军干部的天下。得天下者得理。姚广德这个道理还明白得很。

马干部脚步很快,想撵上张能能,张能能故意把驴拉到身后挡住马干部,马干部看出张能能给出她的距离,落了个红脸,只好跟在驴的身后。姚广德喊了一声,说,马干部,离驴远一点,它脾气不好,别踢了你。陕北毛驴确实野得很,她第一次到张家圪崂已经领教过了,脚步不由得慢下来,姚广德嘴角泛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巧巧追上姚广德,脸上还是愠怒,她拉了拉姚广德的后襟, 很不高兴地问,大,她说啥?干部更爱群众?谁是群众?二能子?她爱二能子?她咋那么不要脸呢?二能子是巧巧送给张能能的外号,巧巧说驴都有外号,咱家驴叫大能子,他就叫二能子。后来家里人也常这么叫着。姚广德使劲瞪了巧巧一眼说,瞎说啥呢?闭嘴!巧巧并不闭嘴,带着哭腔说,我明明都听见哩还不让我说?他们干部咋想爱谁就爱谁呢?姚广德说,闭嘴!人家马干部有男人哩!巧巧说她有男人咋还要爱二能子呢?姚广德说,你给我闭嘴,巧巧一听她大生气了,反而更嚣张矫情了,刚要说什么,马干部停住脚,拉住巧巧说,巧巧,我真有男人哩,我男人是从长征走过来的老红军,现在在山西前线打日本人呢!巧巧似乎得到了巨大的自我赦免一样,再次走过去,拉住马干部的手,连说带笑地亲热起来了。马干部说放心了?巧巧扑哧一笑说,我最放心你了,姐,你是干部,你的话,庄里人都相信,大家都这么说,还说你俊哩。马干部说真的?巧巧说当然真的,姐,你咋这么白呢?比新磨的白面还白呢?我还没见过这么白俊的女人哩!

巧巧这一说,迎面就遇到了刚刚绽放的杏花,粉白粉白的, 巧巧指着杏花说,就像那花一样。马干部也笑了笑,这天下的女人都一样,谁不想听赞誉的话呢?马干部也一样,这话题一下子就转移到了别的地方,矛盾也似春风吹过,留下的是杏花淡淡的馨香和泥土中青草刚刚冒尖的芬芳。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竟被落下了有十几步远,姚广德和张能能已经不见了踪影。从山峦间传来张能能脆生生的信天游:

桃花花你就红来,杏花花你就白。 爬山越岭寻你来呀,啊格呀呀呔。

马干部听着信天游,不由得呆了,忙问巧巧说,这好像是张能能的歌呀?巧巧说没错,除了他,还能有谁?马干部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马兰纸缝成的小本子,不慌不忙地记下来。不懂的地方就问问巧巧,唱完了,记完了,马干部咀嚼着那歌词,感到有趣极了,意味深长地说,他唱的人是你吧?巧巧说,哪里是我,他给驴唱呢。马干部扑哧一笑说,这是情歌哩,你俩真好。巧巧突然脸一红,赶忙解释道,哪里是我,他心里只有驴!

马干部和巧巧紧赶了几步,看到张能能坐在路畔子下面紧紧拉着驴。姚广德坐在路的上头,屁股下面还垫一条羊毛口袋,另一条口袋放在路当中,显然是为巧巧和马干部准备好了。巧巧理所应当地一屁股坐在羊毛口袋上,马干部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姚广德,姚广德咬着旱烟锅子,目光凝视远方。巧巧说,姐,你坐呀,我大脚力不好,咱坐坐就走。马干部坐下来,巧巧将一枝杏花别在她的耳朵上,然后稚气地说,好看!

马干部微笑了一下,看到路畔子下面的张能能也折了一枝杏花,不过那杏枝上已经没多少花了,一半给驴嚼着,一半塞在了自己的嘴里。马干部一瞬间,心上好像被揪了一下,想说什么,后面的姚广德开口了。姚广德说,马干部,你找我们家二能子学种棉花,那是英明的决定!为啥?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祖上在这一带其实也种过棉花,我小时候,我爷还留着二亩地种着棉花,种着种着,我大抽洋烟,就把这茬给丢了,但是我还没忘,我早些年也种过几茬,咱这水土,种出来的棉花成色不咋地。

听到姚广德这么一说,马干部精神立刻焕发起来,她赶忙转过身,询问姚广德,那你记不记得咋个种法?姚广德说,你是南方人,不晓得咋种棉花?马干部不好意思地说,我家在南方,可我从小在城市长大,见都没见过几次棉花的样子。姚广德问,是资本家吧?姚广德的语气突然变得怪异起来,好像他突然成了审问马干部的人,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鄙夷和居高临下的胜利感。姚广德有些忘形,口水呛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咳,半天才缓过来说,那咱是一类人嘛,资本家的大小姐也能革命?马干部这才转过弯来说,姚广德,注意你的态度,我们团结一切抗日力量,我早就脱离我的家,我是为了真理奔向延安,与我的出身没有关

系!姚广德点了点头,一声 “噢”字拉得很长,明显的不服气。

四区乡公社在延河边的半山腰上临时挖了十来孔窑洞,院子里还有新土。文书小杨还在新土上翻腾,看到马干部回来,连忙打招呼说,马干部咋才来呀,老远照见你了。马干部走过去看了看新土上的坑说,这是弄啥么?小杨说邻居闫干妈送了些木槿花籽种上,乡长不让种,说不如种些向阳花籽,我偷偷种了点,木槿花耐活,要是开了花,秋天美得很。马干部笑了笑说,乡长觉得活下来更重要。小杨说,活得像花一样,让反动派嫉妒去吧!马干部又问,都走了?小杨说都下乡去了,你们赶上明天报道就行。又问,这几个老乡都是去学习班吗?马干部说,也不是,不要多问了,有啥吃的没?小杨一笑说,早上给你留了一点干粮,在灶房呢,自己拿。马干部走过几孔土窑洞,进了最边上的灶房里,一会拿出两个巴掌大的棕色的窝窝,分成四份给了大家,最后一份给了张能能,张能能看了一眼姚广德,姚广德厌恶地说,吃么,这是公家的饭。张能能试探地接在手里,驴不高兴了,头一甩,棕色的窝窝掉在了新土上。姚广德狠狠地骂道,这窝窝还吃不下个你?干部还没当,尾巴就翘天上去了?还不去撵你祖宗?!张能能也顾不得那驴,在土疙瘩里找窝窝,找着后连土带泥揣在怀里,跑下了坡,姚广德也跟了下去。

小杨好奇地指着远去的三个人,看着神情复杂的马干部,问她,这村里选的这是什么人啊?他背上背着啥?马干部说,洗脚盆。你忙吧,我先走了,你不是还有一个水壶吗,借我一下。小杨说,送你了,尽管拿去用。我整天在这儿值班,你要是拿上它,才算是革命的水壶。马干部也不客气,将挂在窑洞门框上的水壶摘下来,摇了摇,笑着说了声谢谢走了。

马干部赶到河边的时候,姚广德和巧巧正在啃那窝窝,啃得有些吃力,姚广德说,你们干部就吃这?马干部说,咋了?姚广德没说话,但是表情很鄙夷,还有几分嘲讽地唾一口说,还夹了石头,你这灶房不实在。马干部说,困难时期,这也难免,大家生活都艰苦,困难是暂时的!马干部的话有些生硬,她没有告诉姚广德这些窝窝本不该属于她,更不属于她们,她只是觉得张能能可怜,才跟文书小杨开口,她看了一眼张能能,张能能的白羊肚手巾散乱,似乎被撕破了,脸上也有抓痕,显然是挨过打了。马干部走到张能能跟前,看着他的伤,张能能慌忙低下头,不敢看马干部。马干部愤怒地瞪着姚广德,姚广德先开了口说,马干部我认识到一个问题!马干部说,啥问题?姚广德略带哲思地说,穿白衣服的那些官,不把老百姓当人,你们这些穿灰粗布的娃娃们不一样!马干部说,你的认识提高了!哪不一样?姚广德笑眯眯地说,咱一边走一边说,顺路踢了张能能一脚说,你看,那些白军是连哄带骗,其实是给有钱人办事,我嘛最有体会,给点钱就给你个议员当当。你们的政府不吃这套,整天和穷鬼,不不不,穷人在一起,从来没有瞧不起过任何人,你看,我这样的地主,也能吃上你们公家的窝窝哩!听到这个顽固的姚广德能这么说,马干部似乎看到了改造姚广德的希望。姚广德是不是二流子?这个问题其实纠缠了马干部很长时期,最后考虑到姚广德年龄比较大了,就没有把他列为二流子。这点上来说姚广德心里记着马干部的好,同时也是他这次有些放肆的理由。马干部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姚广德厉声说,你刚才是不是打了张能能?姚广德说,没啊,他那小子就是个贱皮子!三天不打皮痒得很。马干部说那也是个人,而且是我们穷苦人的代表!姚广德,你要是再动手,立刻给我回张家圪崂去!姚广德看到马干部恼了,知道事情败露了,琢磨着怎么办的时候,一抬头,马干部在他眼前怒视着伸出手来。巧巧慌忙过来劝说,姐,我大又说错啥话了?马干部说,不是说错了话,是压迫,剥削!把刚才的窝窝给他!你有干粮为啥还要霸占?姚广德看到马干部真生气了,只得讪笑着说,存点余粮,习惯了,本来就是你们公家的东西嘛,给谁吃不是吃嘛……马干部接过姚广德交出来的那块窝窝,走过去拉起张能能的手来,将窝窝塞进他的手心里,这一次张能能似乎也发泄似的,只几下就塞进了嘴里,也不怕噎着,脑袋摇晃着,羊肚子手巾几乎快掉下来的样子,大摇大摆从姚广德和巧巧面前走过,又走到了三个人前头。

姚广德呸了一口,骂了一句,什么东西嘛!

水越来越宽,终究是要流向延河,流向黄河,最后奔向大海。小河里的冰已经融化得看不到影子,但河面还是有些坚硬。前面的张能能一边走一边唱着:

一壶壶烧酒两碟碟菜,一样的朋友两样待。 山里的石头湾里的水,什么时候得罪了你。吃了碗扁食没喝一口汤,没一次主意上了人家当。

过了这条河,又是一道坡,坡上春风吹拂过,那些川道坡口的杏花,沿着风的手掌洒遍了半个坡,山坡粉红了娇嫩了妖媚了。马干部回头看了一眼巧巧,巧巧又噘着嘴,气哼哼地冲张能能喊,别唱了!唱得跟驴叫一样!

歌声戛然而止。

爬上了坡,转过了峁,又是一片树林。这条路,通着好几个村子,算是大路了,从这条路再翻过几座山,那就是县政府。巧巧不好意思地走到姚广德的跟前说了句什么,姚广德看了一眼张能能,把张能能叫到跟前来说,俩女人要逃茅子哩,你去帮着看人去!逃茅子就是上厕所,这山野,哪有厕所?只能找个避风的地方去。两个人远远地站着等。张能能说我不去。姚广德说,你不去?难道让我去?我一个老汉去了,马干部不方便嘛!再说了,万一出个啥事,我老汉能顶得住了?那是个干部哩,我得烧香供着!说了这些,张能能还是两个字 “不去!”姚广德就恼了,又是一个飞脚起来,张能能连人带盆翻滚在地。远处的马干部要过来阻拦,巧巧拉住她,好像在说什么,马干部只好作罢。

姚广德拉着驴,指着两个女人说,快去!张能能还犹豫,姚广德又要来一个飞脚,张能能躲开说,你别怨我!姚广德说,我许了就是许了,以后你也是干部,跟以前不一样了!还有,不准偷看!张能能低着头 “哦”了一声,低头转身走到两个女人跟前。巧巧说,那边有个大水渠,我俩就去那边,你在那棵树跟前站着!

巧巧的意思是站着把风,张能能自然明白,两个女人还没过去,他自己就先走到树跟前,蹲下来,不看两个人。巧巧拉着马干部就走,临到树跟前的时候,踢了张能能一脚说,不准偷看!张能能没说话,巧巧拉着马干部走到深水渠,四处看了看,这才放心地跳下去解手。

张能能唯有这件事敢跟姚广德叫板,那是有特殊原因。张能能刚到姚广德家里的时候才四五岁,从身体和心理来说都不谙世事,但是,张能能长到十来岁的时候,身体和心理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意识到,整天一个炕头睡觉的巧巧这辈子就是自己的婆姨了。他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个世界了,包括巧巧。他开始睡不着觉了,睡不着的时候,他偷偷看生病睡着的巧巧,巧巧的眉目,巧巧的胳膊和脚,巧巧的身体……

这一切开始都是暗中进行,后来,他胆大起来,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婆姨,所以巧巧也是自己所有。在姚家,他最后唯一能够得到的东西就是这个女人。他大着胆子摸了一下巧巧的脚,巧巧咯咯地笑了起来,醒了。他赶紧装作睡着的样子,让巧巧以为这只是梦境。他吓坏了,好几天再也不敢看巧巧。但从此,巧巧成了他心里一块油腻腻的肥肉,他吃不得,又时时刻刻想着,他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又不由自主地想着盼着探着,这磨人的巧巧,让他厌恶起自己来。他又试探着摸了巧巧的手,摸着她的脸,他不由自主地亲了一下巧巧。张能能昏昏沉沉地把这一切做完后,心里得到了巨大的安慰。原来他对于 “婆姨”的概念一直停留在一起能 “玩耍”的概念里,从此以后,巧巧成了他心惊肉跳后的一种坦然和巨大的平静,成了他即将青春期的巨大 “诱惑”。

这件事情,他做得隐秘,做得陶醉,没两个月,巧巧意外醒来,发现了这个秘密。巧巧生气了,巧巧负气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妈,姚老婆就转告了姚广德。姚广德一听,这事不得了了!狗日的张能能这是长大了,这是要提前揭锅漏气么!这还了得?姚广德第一个举动就是把巧巧和张能能分开,让巧巧单独睡一个窑里,张能能扔驴圈里!而后,把这小子吊在驴圈口上,猛打一顿!张能能被脱光了衣服,吊在驴圈口的椽梁上,挨着牛鞭子,像被摁住的一头猪一样号叫着。张家圪崂有几个村民来围观,又不忍心看下去,又都默默地离开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张能能是姚家的人,姚家的家事谁敢过问?张能能不问为啥挨打,姚广德也不说为啥要打,互相心里都明白。张能能此时已经有了羞耻心,光着屁股当着众人的面挨打,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那是莫大的耻辱。可他还必须咽下这口气,忍住这种耻辱,反倒觉得没有那么疼,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姚广德打完张能能,从此心里就多绷了一根弦,他很清楚, 张能能从此不再是娃娃了,那是个随时都可能要爆发的火药桶,随时都会翻墙跑进他防线的狼!他在内心给张能能画了一条线,这条线他不能逾越,否则就是牛鞭子!牲口和人一样,必须得用鞭子把他吆喝顺溜了,要不然以后长大了,不好使唤!哪个牲口不是这么吆喝顺溜的?现在张能能正是皮痒痒的年龄,这个时候不吆喝顺溜,以后就永远别想管得住他!通过几年的吆喝,张能能还确实如他所愿,终于被他打顺溜了,张能能也差不多脱了一层皮,巧巧也更任性了,但总的来说,他的满意,才换来了张能能的今天,否则,他是绝不能让他娶了巧巧。

张能能的言听计从里,那是牛鞭子挥舞的压迫,也逐渐失去了对巧巧的亲昵,在他的眼里,巧巧已经不是当初他伸手摸出的感觉,而是一个蛇蝎一样的怪物,和她大一样,把他当作一头牲口。这种话,他不敢说,但是敢想。

马干部和巧巧从水渠里出来,张能能慌忙低着头走过拐角, 去找姚广德拉自己的驴。马干部心里的疑惑越多了,却不再多问什么。

翻了两座山以后,姚广德故意试探地说,马干部,到了县政府,天就黑了,离肤施城还远哩。马干部说,县政府休息一宿,明天再去肤施城。马干部说完,又觉得没有说清楚,特意解释说,张能能得去县政府报道哩,后天你们要是想去肤施城,你们去,他必须在学习班学习哩。姚广德说,这我晓得哩,他大小算是个干部哩,我们等他,他啥时候学习完了,我们再回去。马干部说,可县政府只提供他一个人的食宿。姚广德说,我晓得哩,县政府周围总有歇脚的骡马店吧?马干部说,有倒是有!姚广德说,费用我们自己承担,你不用担心。

马干部想了想,然后说,要不我找个地方你俩住下来,住店太贵了。巧巧拦了一句话说,大,要不咱先去肤施城,我想买衣服。姚广德瞪了她一眼说,马干部对咱好,咱要识抬举哩,那就让你费心哩。马干部说,这是应该的,我来张家圪崂,你对我也挺好,以后啊,咱就是一家人,别客气。姚广德一听马干部这么说,高兴得抿不住嘴说,我就爱听你们干部说这话,是一家人么,你还要给巧巧和能能当媒人哩,请你当媒人,就是没有把你当外人嘛,都是自家人。嘿嘿嘿,巧巧,你看好马干部的鞋,咱得给你买一双脚,当媒人这是规矩。

马干部一听,立刻正色道,啥?那不行!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买一双鞋,那我够枪毙了!姚广德看到这事突然又变了,赶忙劝马干部说,你以前不是说入乡随俗吗?当媒人在咱这地方有讲究,意思是你为了两个娃,跑了腿,磨了嘴,这是谢意,要是不拿那就等于咒我两个娃散伙嘛。

马干部耐心听完姚广德的话,态度还是很坚决:不行!那是旧乡俗,现在是新社会。为老百姓办事,那是我们干部应该做的事情,你给我一双鞋,那是等于贿赂!严重违反纪律,那我这个干部还当不当了?马干部又说,只要他俩进步,我就高兴。姚广德说,那咋行……马干部说,这事没得商量,若要我做媒人可以,但是你有任何想法,我就不做了。姚广德赶紧说,行行行,都听你的,你是干部懂得比我们多。哎呀,我这老姚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赶上这么好的社会,这么好的干部嘛。到时候,你可要来主持,要来吃席嘛。马干部说吃席就算了,我可以帮两个娃娃讲两句。姚广德不敢多要求,赶忙说行行行,按你说的办。

翻过这道山,下了这道坡,沟槽就平坦了,眼亮了,就能看到县政府的窑洞。此时正是黄昏,夕阳亮堂堂地隐入山峦,河水盖了一层金黄,河边有了绿色,柔和起来,人的心境也开阔起来。马干部指着沟口错落有致的房子和窑洞,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十分清脆地说,你们看,咱的县委县政府就在沟口子上,紧走两步,马上就到了。姚广德不明白马干部为何如此欢欣,巧巧跟着心情也敞亮了,拉着马干部的手紧跟其后。姚广德看着张能能愣着神,看西洋镜一样,心下有些不满地踢了他一脚说,你别高兴得太早,就算当了干部,你也是我的牲口!姚广德说完走了,张能能心上像被他泼了一勺子凉水一样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