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光阴,如同一捧细沙,在无声的陪伴与细微的改变中悄然流逝。对于宴其羽而言,这九十多个日夜,是他封闭世界里第一次照进了持续而温和的光亮。从最初的彻底沉默,到如今能够发出模糊的音节,能够主动牵住云依依的衣角,能够在她耐心的引导下,用好奇而不再全然恐惧的目光打量周遭的一切——这无疑是堪称奇迹的进展。
云依依冷静地评估着这份成果。她的治疗方案,在于用极致的耐心和安全感,构建一条让宴其羽愿意主动向外探出触角的通道。她成功了,而且效果远超预期。许多类似情况的孩子,在亲人常年累月的陪伴下也未必能有如此突破。宴其羽的转变,验证了她方法的有效性,也让她品尝到了最甘醇的“糖果”——那种塑造一个灵魂、引导其重生的巨大成就感。
然而,她也清晰地看到了下一个阶段,也是当前治疗最关键的一步:去中心化。
宴其羽的世界目前几乎完全围绕着她旋转。她是他的安全港,是他的传声筒,是他与外界连接的唯一桥梁。这固然是突破性的进步,但若停留于此,无异于将他从一个孤岛,引向了另一座名为“乔欣雨”的孤岛。真正的康复,是让他有能力、有勇气去接触和接纳更广阔的世界,与更多的人建立联系。
这意味着,她需要将其他人,循序渐进地引入他与外界的互动中。而这个人选,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宴于凡——宴其羽生物学上的父亲,这个家庭名义上的男主人,也是目前除了她之外,与宴其羽物理距离最近的人。
一想到要将这个她极力规避的、令她厌烦的因素正式纳入治疗环节,云依依心底便升起一丝不耐。宴于凡那掺杂着掌控欲和自私计算的复杂气息,与她为宴其羽精心营造的纯净、安全的治疗环境格格不入。但理性的声音告诉她,这是必要的一步。为了宴其羽能够真正走向更广阔的未来,她必须尝试搭建这座桥梁,哪怕桥梁的另一端是她并不喜欢的人。
她也能明显感觉到宴于凡近期的焦虑。他出现在她和宴其羽周围的频率增高,眼神中的警惕与急躁几乎难以掩饰。他看到了儿子的变化,这或许带给他一些安慰,但更多的,恐怕是一种事情即将脱离预设轨道的不安——尤其是,那个带来变化的关键人物,似乎并没有长期停留的打算。
时机需要把握。在宴其羽状态稳定,而宴于凡的焦虑累积到一定程度时,抛出下一步的方案,效果可能会更好。
这天晚上,确认宴其羽已经安然入睡后,云依依整理了一下情绪,重新戴上“乔欣雨”那副温和而专业的面具。她走到餐厅,宴于凡刚用完晚餐,正端起水杯。
她刻意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符合社交礼仪的距离,声音平和,带着工作汇报般的疏离:“宴先生,关于其羽最近的进展,以及后续的一些治疗思路,想和您沟通一下。不知道您之后是否还有其他安排?”
宴于凡端着水杯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探究,自从那次不欢而散的冲突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谈论工作之外(或者说,涉及他参与)的事情。
“……没有。”他放下水杯,声音听不出情绪,“去书房谈吧。”
“好的,宴先生。”云依依微微颔首,态度客气而疏远,仿佛他们只是最普通的雇主与雇员关系和位置。
书房里,气氛依旧充斥着压迫感。
宴于凡没有坐在主位,而是靠在桌沿,姿态看似放松,没有主动开口,静静等待对方的“汇报”。云依依则站在书房中央,没有落座,表明这不会是一次长谈。
“其羽这三个月的进步,超出了我最初的预期。”她开门见山,语气专业,“他已经开始尝试发声,并且能够理解和回应一些简单的词汇,对外界环境的适应性和好奇心也在增强。这证明我们前期的方向是正确的。”
宴于凡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打断。
“但是,”云依依话锋一转,“目前的状况,更像是在他和外部世界之间,建立了一条以我为枢纽的、单一的通道。下一个阶段,我们需要将这条单一的通道,拓宽成一个网络。他需要学习与更多的人进行互动和交流,这是他未来融入社会、进入学校必不可少的一步。”
她刻意避开了“最后治疗”、“结束”这类可能刺激到宴于凡敏感神经的词汇,而是将重点放在“必要步骤”和“未来发展”上。
“所以,接下来的治疗重点,是引导其羽进行社交泛化。”她用了相对专业的术语,以增强说服力,“简单来说,就是让他习惯并学习与除我之外的、他相对熟悉的人进行互动。这其中,宴先生您,是最关键,也是无可替代的一环。”
宴于凡的眉梢轻微挑起,没有开口。
“我的建议是,希望您能尽量抽出一些固定的时间,参与到与其羽的互动中来。”云依依继续阐述道,“初期不需要太复杂,可以从一些简单的、非强迫性的共同活动开始。比如,您可以尝试在他玩积木时,坐在不远处,偶尔递给他一块他可能需要的;或者,在他用餐时,用平静的语气和他简单交流,哪怕他只是听着;甚至,只是在一个空间里,各自做自己的事,让他逐渐习惯您的存在也是他生活场景中的一部分。”
她观察着宴于凡的反应,见他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专注,似乎在认真听取。
“我会从旁引导,确保互动的过程是安全、低压力的。目标不是要求他立刻与您有深度的情感交流,而是让他意识到,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安全’的存在,并且学习如何与这些存在进行最基本的、非语言或简单语言的交流。这是为他将来面对老师、同学,乃至更广阔的社会打下基础。”
她将宴于凡的参与,包装成一项为了孩子长远利益的、必要的“治疗任务”,而非情感诉求或家庭责任。这既能满足宴于凡对“结果”的追求,也尽可能地规避了可能涉及的个人情感纠葛。
“当然,这需要您的耐心和配合。”她最后补充道,语气依旧保持着专业的距离,“如果您时间允许,并且认同这个方向,我们可以从明天开始,尝试进行一些短时间的、结构化的三人互动。具体方式和节奏,由我来引导。”
说完,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回应。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墙壁上古董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地叩击着空气。
云依依知道,她提出的治疗方案是——为了宴其羽的“正常化”,为了他未来的社会适应性,也为了巩固他目前来之不易的进步。但同时,她也清楚宴于凡他并不擅长这种交流方式,不然宴其羽也不会到5岁时,才发现他的异样。他会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