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人生的第一个重大转折点来了——我要上小学了。这意味着告别满地撒欢、与虫鸟为伴的无拘无束,也意味着父母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搬家。为了离未来的小学更近些,为了给我争取更多的学习时间,也为了给我一个更“正式”的成长空间,他们决定在小镇中另觅一块地皮,盖一栋新房子。
新房子拔地而起的过程,于我而言充满了矛盾的新奇。它确实更宽敞、更亮堂了,红砖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最让我期待的是,父母宣布:我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这在小伙伴里可是件值得炫耀的大事。然而,这份喜悦很快被另一种失落冲淡——新房的院子,比起老宅那个能疯跑、能探险、能连接小树林的广阔天地,实在缩水了太多。那些藏匿在草丛里的秘密,追逐萤火虫的夏夜,仿佛都被砌进了新房的墙基里。更大的房子,却意味着更小的游乐场,这童年的“等价交换”,初时只觉得委屈。
更现实的挑战接踵而至:拥有独立房间的甜蜜代价,是必须学会独自睡觉。对习惯了父母炕头温度的我来说,黑暗和寂静突然变得格外庞大而陌生。想到以后要独自面对漫漫长夜,心里就忍不住打鼓。
历经半年多的喧嚣,砖瓦碰撞声、工人吆喝声、木材切割声,新家终于落成。我们搬了进去,也迎来了新的邻居。
西侧紧挨着的,是方叔叔和聂阿姨家。他们是父母单位的同事,在那个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的年代,这对夫妻戴着厚厚的眼镜,谈吐文雅,是小镇上公认的高级知识分子。方叔叔后来成了我英语的启蒙老师,那些奇妙的字母和发音,最初就是在他家整洁的书房里灌进我耳朵的。聂阿姨家总有一股好闻的书卷气和淡淡的茶香,成了我童年另一个温暖的避风港,没事就爱往他们家跑。
东侧则形成鲜明对比。那是一片用简陋木栅栏草草围起来的破旧平房,院墙歪斜,窗框破损,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弃的萧索。这户人家在街坊邻里间口碑不佳,具体缘由大人们语焉不详,只叮嘱我们小孩子少去招惹。因此,我家与东邻的交集近乎为零。
一条狭窄的泥土小路,将我家新房与东邻那破败的院落分隔开来。这条小路的尽头,正对着另一户人家的大门。这户人家的房子,在整个以“北京平”为主的新建住宅区里,显得格外扎眼——那是一栋老式的尖顶大瓦房。青灰色的瓦片层层叠叠,覆盖着陡峭的屋顶,屋脊两端微微翘起,像某种沉默的兽角。斑驳的砖墙诉说着至少二十年的风雨侵蚀,与周围簇新的平房格格不入,像一个固执地停留在旧时光里的幽灵。
这栋尖顶瓦房的位置,更是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它门前横亘着一条稍宽的马路,而我家与东邻之间那条小路,则笔直地冲到这条横马路前,形成了一个标准的“丁”字路口。这栋老宅,就孤零零地杵在丁字路口的正对面,仿佛一个靶心,毫无遮挡地迎接着两条道路汇聚而来的所有“气”与“势”。关于这种丁字路口的房子,镇上的老人们总爱压低声音嘀咕些令人脊背发凉的说法:什么“阴气汇聚之地”、“活人挡煞,家宅不宁”,什么“烧纸送魂,专挑丁字口”。更有懂点皮毛风水的人,指着地图忧心忡忡地说:看这两条路相交的锐角,活脱脱像一张拉满的弓,箭头直指那老宅的大门!这叫“反弓煞”,煞气冲撞,凶险得很。据说,这房子空置了很久,原来的主人家人丁凋零,最后只剩一个远在外地的儿子,卖房后便再没回来过。现在的住户是外地搬来的,才住了一年多光景,总觉得他们脸上也蒙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
九月,我背起崭新的书包,懵懂地踏入了小学的校门。新鲜劲还没过去,一件诡异的事就在开学后不久的一个深夜发生了。
那天夜里,我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搅醒。九十年代初的小镇平房,家里是没有卫生间的。想要“方便”,只能去巷子尽头的公共厕所。深更半夜,四下漆黑一片,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瘆人。我吓得缩在被窝里,肚子却疼得越来越厉害。最终,我不得不鼓起勇气,推醒了熟睡的父亲。
父亲睡眼惺忪地披上衣服,陪我出门。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光勉强照亮坑洼的土路。公共厕所在尖顶瓦房所在的那条横街的最尽头。要去厕所,就必须经过那栋在夜色中轮廓模糊、如同蹲伏巨兽的老瓦房。
解决了“燃眉之急”,回程路上,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心里踏实了不少。就在我们走近丁字路口,距离那尖顶瓦房大门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我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到了头顶!
瓦房那扇紧闭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赫然停着一顶——白色的轿子!
不是汽车,不是自行车,就是古装电视剧里那种,方方正正,四面垂着白纱,由人抬着的轿子!月光惨白地洒在轿顶上,反射出幽幽的冷光。更诡异的是,那轿子静悄悄的,四周空无一人!
就在我惊得目瞪口呆时,轿帘被一只苍白的手从里面掀开了。一个穿着深蓝色绸缎长衫的人,动作有些僵硬地钻了出来。那衣服的样式,同样古老得不像这个时代!那人下了轿,头也不回,径直走向瓦房紧闭的大铁门。就在他身体接触到铁门的瞬间,既没有开锁的声音,也没有推门的动作,他的身影……就那么穿了过去!像一团烟雾融入了铁锈之中!
与此同时,那顶白色的轿子,无声无息地动了起来。它一上一下,有节奏地颠簸着,仿佛真有人抬着它行走。可是,轿子周围,依旧空空荡荡!它就那样凭空悬浮着,沿着横马路,朝着无边的黑暗深处,飘飘悠悠地远去了,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尽头。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是幻觉吗?一定是睡迷糊了看花眼了!我拼命安慰自己。
然而,当我们终于走到丁字路口,经过那栋尖顶瓦房的大铁门前时,强烈的好奇心和无法抑制的恐惧驱使着我,侧过头,透过铁栏杆大门上那些镂空的缝隙,朝黑黢黢的院子里望去。
月光吝啬地洒在院子里,勉强照亮了正房的门廊台阶。
就在那里!
那个穿着深蓝色绸缎长衫的人,正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大门,站在正房的入户门前!像一尊凝固的、散发着寒气的雕塑!
“啊!” 我短促地惊叫一声,猛地抓紧了父亲的胳膊,把脸死死埋在他的衣服里,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怎么了?” 父亲被我吓了一跳。
“爸…爸…轿子…蓝衣服的人…在…在院子里站着!” 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父亲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皱紧了眉头:“胡说什么!哪有什么轿子什么人?黑咕隆咚的,你看花眼了!准是白天电视剧看多了!” 他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
回到家,我钻进被窝,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墙上的挂钟指针清晰地指向凌晨一点。我反复问父亲,他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吗?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否定和责备。巨大的困惑和残留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让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为什么这个年代还有人坐那种轿子?那个人是怎么“穿”进大门的?难道是小偷?可那身衣服…那顶轿子…
不知折腾到几点,我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昏沉沉地睡去。然而,睡眠并未带来安宁。
我又梦见了那个蓝衣人。梦里,我仿佛又站在瓦房的大铁门外,透过栏杆的缝隙,看向那个背对着我、站在门廊下的身影。就在我屏息凝视时,那个背影的头颅,毫无征兆地、违反生理规律地——猛地一百八十度转了过来!一张模糊不清、却透着无边阴冷和恶意的脸,正正地“盯”着我!
“啊——!” 我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窗外天已大亮,挂钟指向七点。恐惧的余波还在四肢百骸流窜。
匆匆洗漱,吃完早饭,背起书包上学。路过那栋尖顶瓦房时,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头一紧:院子里聚集了好多人!有男有女,隐隐约约还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发生什么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但上学时间紧迫,只能带着满腹疑问匆匆跑过。
下午放学,刚拐进巷子口,远远地就看到尖顶瓦房的方向围了更多的人。花花绿绿的花圈像突兀的蘑菇,密密麻麻地靠在院墙外。门口搭起了白色的灵棚,里面人影晃动,哀乐隐隐传来。一股浓重的、属于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我吓得头皮发麻,想都没想,立刻掉头就跑,绕了远路直奔爷爷奶奶家。这种场面,从小就是我最深的恐惧。打定主意,这几天绝不回家了!
到了爷爷奶奶家,惊魂未定地把所见告诉奶奶。奶奶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惋惜和一丝讳莫如深:“唉,造孽啊…后院老宅的老太太,昨儿夜里…上吊没了。”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奶奶絮絮叨叨地转述着听来的消息:“说是后半夜两点多,老头起来解手,一摸身边没人了。他还纳闷老婆子去哪了,穿鞋下炕,掀开门帘子正要出去找…唉哟我的老天爷!一抬头…就看见老太太挂在房梁上…那脸…那舌头…老头当场就吓瘫了,嗷嗷喊起来…儿子听见动静从隔壁屋冲进来,俩人慌手慌脚把人弄下来…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哪还来得及哟!后来人家法医说了,发现的时候…人早没了一个多钟头了…估摸着…就是夜里一点左右的事儿…”
夜里一点!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昨晚我看到白轿子和蓝衣人,回到家看钟,不也正是一点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席卷全身。昨晚看到的…难道…难道不是幻觉?!那顶飘走的白轿子…那个穿蓝绸缎衣服、穿门而入的人影…难道是…?!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紧紧缠住了我的心脏。从那天起,别说晚上,就是大白天阳光灿烂,我宁愿绕上两倍的路,也绝不敢再从那个丁字路口的尖顶瓦房门前经过。那栋房子在我眼中,彻底变成了一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大坟墓。
半个月后,在爷爷奶奶的再三安抚下,我才勉强搬回自己家。然而,新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就在回家的第一晚,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恐怖体验——鬼压床。
意识无比清醒,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房间里熟悉的轮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可身体却像被浇筑在了水泥里,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更可怕的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沉重的东西压在我的胸口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并且有冰冷的手指正在用力掐我的脖子!我能“感觉”到那是一个模糊的、扭曲的黑色影子,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纯粹的恶意和冰冷!
每一次,我都要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拼命挣扎,像溺水的人拼命向上划水,才能从那种窒息般的禁锢中挣脱出来。每一次惊醒,都是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真的刚从鬼门关逃回来。心脏狂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震耳欲聋。
我把这些可怕的经历告诉了母亲。母亲皱着眉,摸了摸我的额头,语气带着安抚和不以为然:“小孩子家家的,白天玩疯了,晚上就容易做噩梦。别瞎想,看错了,梦魇了而已。” 她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然而,噩梦并未停止,反而变本加厉。连续几晚,同样的窒息感,同样的冰冷黑影,同样的绝望挣扎…我对夜晚的恐惧达到了顶点。窗外,不知从哪个方向的树林里,猫头鹰那凄厉诡异的“咕喵——咕喵——”声,总是在深夜里准时响起,如同索命的咒语,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骨头缝里。我只能用被子死死蒙住头,双手用力捂住耳朵,蜷缩成一团,在闷热和恐惧的汗水里瑟瑟发抖。说来也怪,无论多么恐惧,只要熬到窗外传来第一声嘹亮的公鸡打鸣,那沉重的压迫感和无边的恐惧就会像潮水般瞬间退去,我才能筋疲力尽地陷入短暂的、安稳的睡眠。
在一次次的挣扎中,我甚至摸索出了一点“求生”的窍门:当感觉到被压住、被扼住时,就拼命地、用力地喘气!用尽肺部所有的力量去呼吸!这种近乎本能的挣扎,有时能帮助我更快地从梦魇的泥沼中挣脱出来。
可一个多月的持续折磨,对一个六岁孩子的身心是巨大的摧残。我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白天也萎靡不振,像棵蔫了的小草。父母看着我明显不对劲的状态,加上我反复哭诉噩梦的可怕,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们开始四处托人打听。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在我们那个相对闭塞的小镇,解决这种“邪乎事”,找医院没用,只能找——“大仙儿”。
那时的“大仙儿”,可不像现在这样遍地开花,广告贴得满墙都是。那是真正的稀缺资源,十里八乡可能才有一位,而且都极其低调,有自己正式的工作或营生,比如种地、开小卖部,看事只是“兼职”,非熟人引荐、诚心相求,轻易不出手。更重要的是,他们看事之后,往往只象征性地收点鸡蛋、糕点之类的谢礼,几乎不收钱,口碑和“能力”在乡间反而有着一种朴素的公信力。
父母费了些周折,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终于请到了一位据说很灵验的“大仙儿”。具体过程如何,他们讳莫如深,从不向我细说。我只记得那天下午,母亲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几张用朱砂画着奇异符文的黄纸条。她神色凝重,在厨房里用火柴小心翼翼地将黄纸点燃,看着它们化作一小撮黑色的纸灰,落进一个干净的玻璃杯里。然后,她倒进烧开的温水,又加了一大勺金黄的蜂蜜,用筷子慢慢搅匀。
“来,把这个喝了。” 母亲把杯子递给我。那杯水呈现一种浑浊的灰黄色,飘散着一股混合着烟灰和蜂蜜的奇怪味道。
我捏着鼻子,在母亲鼓励或者说命令的目光下,硬着头皮一口气灌了下去。味道很奇怪,但不算太难受。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当晚,那个纠缠了我一个多月、让我夜夜惊魂的冰冷黑影,真的没有再来!没有沉重的压迫,没有窒息的扼喉,没有绝望的挣扎。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第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纯粹的、沉沉的安宁。那一觉,睡得香甜无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困扰多日的梦魇,竟真的被那杯符灰水驱散了。
后来,当我真正踏上修行之路,成为一名道士后,曾不止一次问起父母当年这段经历。关于那晚的白轿子蓝衣人,关于持续一个多月的鬼压床,关于找大仙儿喝符水…
奇怪的是,每一次,父母都斩钉截铁地否认。
“哪有的事?小孩子记错了,做梦呢吧?”
“什么符水?没喝过!你肯定是把别的事记混了。”
“找大仙儿?咱家啥时候信过那个?没找过!”
他们的表情自然,语气笃定,仿佛那段在我记忆中刻骨铭心、充满恐惧与诡异的时光,从未真实存在过。
那份记忆与否认之间的巨大鸿沟,成了我童年最深的谜团之一,也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埋在了我探寻未知世界的最初道路上。
再后来,为了我上初中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我们举家搬离了那个承载着童年欢笑与诡异阴影的小镇,迁往了更繁华也更陌生的城市。尖顶瓦房、丁字路口、白色的轿子、深蓝的绸缎、冰冷的梦魇、符纸的灰烬…连同父母那斩钉截铁的否认,都被封存在了辽西平原那个小镇的时光胶囊里,等待着未来某个时刻,被重新开启和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