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学毕业,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我离开了医巫闾山下那个带着大院子和无数秘密的小镇,跟随父母搬进了城里的楼房。钢筋水泥的丛林,规整却逼仄,窗外的风景不再是无垠的田野和起伏的山峦,而是对面楼宇同样规整的窗口。便利是便利了,可心里总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那些在院子里追着蜻蜓跑,听着风声穿过林梢,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窥探隔壁瓦房的日子,成了心底最柔软的乡愁。

好在,爷爷奶奶依然守着小镇的老宅,那是我精神的锚点。寒暑假,便是我回归那片熟悉土地的珍贵时光。泥土的气息,炊烟的味道,还有爷爷奶奶慈祥的笑容,总能迅速抚平城市的躁动。

记得有一年暑假,阳光炽烈,蝉鸣聒噪。我正蹲在爷爷家宽敞的院子里,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几只搬家的蚂蚁。突然,一种被注视的感觉让我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我抬起头,望向院门口。

那里,无声无息地站着两位老人。

一位身材瘦高,像一株历经风霜的老竹,留着稀疏的山羊胡,肩上斜挎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军绿色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另一位则佝偻着背,拄着一根油亮乌黑的木头拐杖,脸上架着一副样式古旧的纯黑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瘦高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墨镜同伴的手臂。两人风尘仆仆,站在盛夏午后的炽热光线下,却仿佛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阴凉气息。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墨镜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正“望”着我这个方向。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寒意掠过心头。顾不上蚂蚁,我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冲进了屋里。

“爷爷!爷爷!门口…门口有两个老头!” 我气喘吁吁地喊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爷爷放下手里的报纸,疑惑地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只一眼,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便绽开了惊喜的笑容,那笑容里还夹杂着深深的感慨。

“哎呀!老哥儿俩!稀客稀客!快进来!多少年没见了!” 爷爷快步迎了出去,声音洪亮,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原来,这两位老者,竟是爷爷幼年同村的发小!爷爷后来读书、工作,分配到了镇上,又娶了奶奶安家落户,便离开了故乡的村庄。岁月流转,世事变迁,与这两位老友也渐渐失去了联系。那位戴着墨镜的老者,姓陈,竟是一位天生的盲人。另一位姓赵,是他的搭档,也是他的眼睛和向导。两人相依为命,常年行走在乡野村落之间,靠着一手祖传的“摸骨称命、批解八字”的手艺,挣些微薄的糊口钱。

今日恰巧路过小镇,陈老心中念及旧友,便凭着记忆和向街坊打听,一路摸索着找到了爷爷家。除了叙旧,也想讨碗水解解长途跋涉的渴乏。

爷爷奶奶热情地将两位老者迎进堂屋。清茶飘香,旧事如烟。时光仿佛倒流,三个老人围坐在八仙桌旁,聊着儿时下河摸鱼的趣事,说着各自这些年的浮沉变迁。皱纹里刻着沧桑,话语中流淌着时光的重量。奶奶留他们吃午饭,朴素的家常饭菜,却吃得格外香甜。

饭后,茶余闲谈。奶奶看着一旁安静坐着的我,忽然动了心思。她向来对这些玄秘之事心存敬畏,与爷爷这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老党员截然不同。

“老陈,”奶奶笑着开口,带着几分恳切,“能不能给我这孙儿瞧瞧?看看他这命里,是个啥样儿的前途?”

爷爷闻言,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但碍于老友情面,只是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并未出声反对。

陈老没有推辞,他那双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伸了过来,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他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凉和粗糙感,像风干的树皮,在我的额头、眉骨、颧骨、下颌处缓缓摸索、按压,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接着,他的手又滑过我的肩膀,捏了捏我的肩胛骨。整个过程,他神情专注,仿佛指尖能阅读皮肉骨骼之下隐藏的密码。

奶奶在一旁低声报出了我的生辰八字。

陈老收回手,枯瘦的手指开始在桌面上无声地掐算起来。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串串低沉、模糊、如同古老歌谣般的口诀从他口中流淌而出,音节奇特,晦涩难懂,像是某种失传的乡间秘语。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他指尖划过木桌的细微摩擦声和那神秘的吟哦。

良久,他沉吟一声,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这孩子,命格不赖。八字里头,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流转相生,是个通关顺畅的好局。文昌星明晃晃地坐在命宫,头上还顶着华盖、学堂两重吉星拱照,这书啊,是能读出来的,将来考个顶好的大学,不在话下。” 他顿了顿,墨镜似乎“望”向我的方向,“根子属水,生在北方,旺在北方。将来闯荡,往北走,错不了。”

奶奶听得眉开眼笑,连忙追问:“那老陈,您再给看看,这孩子将来能做啥行当?”

陈老的手指又在桌面上点了点,似乎在斟酌词句:“性子刚直,宁折不弯。说话办事,直来直去,眼里揉不得沙子。这性子啊,当官?怕是容易得罪人,不是那条道上的料。去给私人老板做事,凭本事吃饭,倒是能顺风顺水,三十岁上下,就能立住脚,小有成就。”

奶奶连连点头,又关切地问:“那……往后还有啥要紧的坎儿不?”

这一次,陈老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他那张被墨镜遮挡的脸上,似乎也掠过一丝凝重。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了几分:“命盘走到二十七岁上,有个大岔口。一条路,沿着命里铺好的道儿一直走下去,富贵安稳跑不了。可另一条路……” 他微微仰起头,仿佛在“看”向某个虚无的远方,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飘忽和敬畏,“……要是他选了那条道,这命格就……就变了。天机难测,人算终究不如天算。那条路通向何方,老头子我这点道行,看不透,参不破喽。”

彼时我年纪尚小,那些“五行”、“文昌”、“华盖”如同天书,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唯有那个清晰的数字——“二十七岁”——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悄然钉进了我懵懂的记忆深处。许多年后,当我真的站在二十七岁的人生十字路口,面临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选择——正式拜入道门——时,陈老那沙哑的声音和讳莫如深的预言,才如同惊雷般在心底轰然炸响。

时间推移到我上初中时。东北大地的寒风里,裹挟着国企改制的巨大阵痛。父母所在的国营单位也未能幸免,被卷入了这场时代的浪潮。他们保留了职级和未来的退休待遇,却失去了稳定的工资,拿着微薄的“买断工龄”钱,被迫下海谋生。那段日子,空气里都弥漫着下岗的迷茫和求生的坚韧,是许多东北孩子记忆里难以磨灭的背景色。

父亲凭着胆识和闯劲,一头扎进了粮食流通的行当。这活儿辛苦,需要常年奔波于偏远的乡村,收购、联系、运输,一去往往就是十天半月。

我刚升入高中的那个秋天,父亲一行人去了一个更偏远的山区收粮。按照惯例,到了哪个村子,就在村干部家里吃住。那一次,同行的人比往常多,村长家的土炕挤得满满当当,连打地铺的空间都局促不堪。

村长是个实在人,搓着手,满脸歉意:“实在对不住各位,家里就这条件了。挤挤凑合一晚?要是不讲究……村里倒是有间空房,就是……就是不太干净。”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乡间特有的忌讳,“那家以前的主人……在屋里上了吊……后来家里人搬走的搬走,没的没,房子就归了村里。空了好些年头了,平时锁着。你们要是……不忌讳,倒是能凑合住一宿。”

话音刚落,同行的人脸色都变了,纷纷摆手:“算了算了,挤挤就挤挤吧!”“对对,人多热闹!”“那地方……还是别去了。”

父亲素来胆大,加上连日奔波疲惫不堪,实在不想再跟一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他皱了皱眉,大手一挥:“怕什么!活人还能让死人吓着?不就是个空房子么!给我钥匙,我去那儿睡!宽敞!” 语气里带着一股子东北汉子的倔强和不耐烦。

村长见他坚持,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一把生锈的铜钥匙递给他,又抱来一床厚实的棉被。

父亲抱着被子,在众人混合着同情和“你自求多福”的目光中,独自走向村尾那栋孤零零的老屋。

夜色如墨,山风呜咽。老屋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和霉味,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父亲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下:屋子倒还宽敞,土炕上铺着破旧的草席,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落地老式座钟,像一尊沉默的黑色墓碑,静静地立在那里。他也没多想,抖开被子,铺在炕上,倒头便睡。白日里的劳累和几杯驱寒的烧酒,让他很快沉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沉闷、悠长、如同丧钟般的“铛——铛——铛……”声,将他从沉睡中猛地拽醒!整整十二下!是那个老座钟在报午夜子时!

父亲被这突兀的巨响惊得心脏狂跳,睡意全无,烦躁地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就在他翻身面朝炕里,眼皮刚刚合拢又下意识睁开的刹那——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炕沿边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鲜红如血衣服的女人!那红色在惨淡的月光下,刺眼得令人心悸!她披头散发,长长的、湿漉漉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巴。她的脖子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角度歪斜着,上面赫然缠绕着一圈粗粝的麻绳!最恐怖的是她垂在身侧的手,那指甲又长又尖,泛着青黑的光泽,像野兽的利爪!

她低着头,那被乱发遮挡的“脸”,正“盯”着炕上的父亲!

父亲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他猛地想坐起来,想呼救,想反抗!然而,那红衣女鬼的动作更快!她无声无息地弯下腰,那双青黑尖利的爪子带着一股阴冷刺骨的腥风,闪电般伸向父亲的脖颈!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父亲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挥臂格挡,同时身体奋力向炕外翻滚!

“噗通!”一声闷响,伴随着腰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父亲重重地摔在了冰冷坚硬的土地面上。剧痛让他瞬间清醒,酒意全消。冷汗像小溪一样从额头上淌下来,浸透了内衣。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膛。

是梦?可那冰冷的触感,那窒息般的恐惧,那女鬼身上浓烈的土腥和腐朽气息,真实得可怕!

“妈的!装神弄鬼!” 惊魂甫定,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涌上心头。父亲咬着牙,忍着腰间的剧痛,挣扎着想爬起来。他要去厨房!他要找把菜刀!管它是人是鬼,先砍了再说!

他一手撑地,一手扶着剧痛的腰,刚想站起——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仿佛骨头错位的脆响从腰间传来!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他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只有意识还残留着,清晰地感受到冰冷的地面和腰间那撕裂般的痛楚。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想摸口袋里的大哥大电话,手指却连弯曲都做不到。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再次将他淹没。他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上,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呼啸的山风,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一分一秒地煎熬,直到天色微明……

第二天早上,迟迟不见父亲来吃饭的村长,心中隐隐不安,打了父亲的移动电话,也是没人接听,于是寻到了老屋。推开门,看到倒在地上面如金纸、动弹不得的父亲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喊人七手八脚地把父亲抬上车,一路疾驰送到了县医院。

诊断结果很快出来:急性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导致身体暂时性无法动弹。除此之外,身体并无大碍。在医院观察了一天,父亲就被接回了家静养。

然而,身体的伤痛可以医治,精神的折磨却如影随形。回到家的父亲,夜夜被噩梦纠缠。梦里,那个穿着血红衣服、脖子缠着麻绳、指甲青黑的女人,总是在子夜钟声响起时准时出现,无声地站在他的床边,用那双冰冷的爪子扼向他的喉咙!每一次,他都在窒息般的恐惧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母亲看着丈夫日渐憔悴,眼窝深陷,精神恍惚,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只能再次寻求“大仙儿”的帮助。这一次,她病急乱投医,接连请了好几位“有名”的大仙儿。烧金元宝,焚纸人纸马,在床底下烧画满符咒的黄纸……钱花了不少,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可父亲夜里的噩梦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那些香烛纸钱的味道和神神叨叨的仪式,平添了几分烦躁和阴郁。那红衣女鬼,依旧执着地夜夜入梦索魂。

就在全家一筹莫展、被绝望气氛笼罩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一天清晨,母亲照例去离家不远的菜市场买菜。回来的路上,拎着沉甸甸的菜篮,正低头盘算着中午给父亲做点什么补身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着迟疑、又有些熟悉的女声在喊她的名字:

“婉华?……张婉华?是你吗?”

母亲闻声回头。只见路边站着一个穿着朴素、约莫四十多岁的妇人,正一脸惊喜又不敢确定地看着她。母亲愣了一下,仔细端详对方的脸庞,一股尘封的记忆被唤醒——眉眼间依稀还有少女时的轮廓!

“周……周秀芬?!” 母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哎呀!真是你啊婉华!” 那妇人激动地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这位周秀芬周姨,是母亲小学时代最要好的同桌!小学毕业后,周姨家搬去了县城下面的乡里,那个通讯闭塞的年代,两人便彻底断了联系。这一别,竟是几十年!

周姨今天是特意来市里办事的,没想到在街头偶遇故人。两人站在熙攘的街头,惊喜地拉着彼此的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母亲当即热情地邀请周姨去家里坐坐,认认门,好好叙叙旧。

到了家里,看到躺在床上形容憔悴、眉头紧锁的父亲,周姨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她关切地问:“姐夫这是咋了?病得不轻啊?”

母亲叹了口气,眼圈微微发红,便将父亲去乡下收粮,住进凶宅,半夜遇“邪”,摔伤腰椎,以及之后夜夜被红衣女鬼纠缠的离奇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周姨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她沉默了片刻,看着母亲,又看了看病榻上的父亲,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她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婉华,不瞒你说……刚才在街上,我就觉着你身上的‘气’不太对劲,带着一股子阴沉的晦气。可咱俩几十年没见,我也不好多嘴。现在到了家里,看到姐夫这样,又听了你说的……我才明白了。”

母亲愕然:“气?秀芬,你……”

周姨苦笑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难为情:“这事儿……说起来有点怪不好意思的。其实我……前几年就开始‘出马’了。” 看到母亲疑惑的眼神,她低声解释,“就是……出马仙儿。现在在乡里供销社上班,偶尔……也帮人看看事儿。但我不爱提这个,总觉得……唉,不是啥光彩事。” 她简单提了几句自己当初是如何被“磨”得死去活来,最终不得不走上这条路的辛酸。

母亲听得目瞪口呆,但随即涌起的是希望。她紧紧抓住周姨的手:“秀芬!那……那你能不能……”

周姨看着母亲恳切焦急的眼神,又看了看床上被噩梦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父亲,点了点头:“我试试看吧。姐夫这情况,看着像是被‘缠’上了,而且那东西怨气不小。”

那天下午,周姨和母亲在屋里待了很久。具体做了什么,母亲后来没有详细告诉我,只模糊地说周姨让父亲面朝某个方向躺着,她在旁边点了几炷香,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很低沉,像是在和谁对话,又像是在诵念着什么。没有烧纸,没有跳神,气氛甚至有些凝重。末了,周姨又用随身带来的一个小瓷瓶,倒了些清水在父亲额头、心口、手心轻轻擦拭了一番。

说来也奇。就在周姨离开后的那个晚上,纠缠了父亲近一个月的红衣女鬼,真的没有再出现!父亲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没有尖叫,没有冷汗,只有平缓的呼吸。虽然腰伤恢复还需要时间,但那笼罩在全家头上的、令人窒息的阴霾和恐惧,似乎随着周姨的到来,真的被驱散了。父亲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这位在街头偶然重逢的周姨,这位母亲儿时的同桌,这位低调的出马仙,如同命运安排的一道光,驱散了父亲身上的邪祟。而谁又能想到,正是这位周姨,在日后我探寻玄门、最终做出那个二十七岁重大抉择的道路上,扮演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至关重要的引路人的角色呢?命运的丝线,早已在冥冥之中悄然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