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宅之患暂告段落,师父清岚道长颔首道:“明日为你行消业祈福法事,此事便算了结。”
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另一份牵挂随即浮起——涛哥的委托。我将涛哥自幼被“白胡子老爷爷”伴随、能通灵万物、乃至被“高人”引上出马仙之路的种种离奇,向师父师伯细细道来。
师伯清仪闻言,目光微凝:“让他拍一张全身近照发来,我先观其气。”
我立刻拨通涛哥电话。片刻后,一张涛哥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的照片传了过来。师伯接过我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一划,目光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电子像素的屏障。她的眉头渐渐蹙紧,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他身后……确有一个黑衣白须的老者虚影!这老者正隔着照片,‘看’着我!道行不浅!” 师伯的指尖点在照片中涛哥肩后的虚空,“老者身后,黑压压一片,皆是些不成气候的动物精魄,依附其势,不足为惧。关键是……” 她将手机屏幕微微倾斜,示意我们注意照片上方的空白区域,“半空中,隐隐绰绰,悬着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子’!我看不清其形貌,但能感觉到它……在‘注视’我!此物并非依附你朋友肉身,更像是一种高维度的‘伴随态’。修为高深的灵体往往如此,嫌弃人身污浊杂念多,不屑栖身。这‘影子’……实力恐怕深不可测!”
师父清岚道长眼中精光一闪,非但没有惧意,反而露出一丝久违的兴奋:“哦?竟是能让师姐都看不清根脚的存在?有意思!好久没碰上值得活动筋骨的‘硬茬’了!走,去他神宅一探究竟!”
事关挚友,我自然恳请同往。师父师伯略一商议,留下大师兄虚明和大师姐虚慧守护法坛,为我戴上那方特制的红布符文眼罩,三人再次踏入灵境通道。
清虚伏魔院的仙境流光瞬息掠过。这一次,灵境穿梭的感觉更为凝滞,仿佛穿越粘稠的时空胶质。当脚落实地,摘下眼罩,“意识之眼”再次睁开,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心头一沉。
我们站在一条宽阔、死寂的黑色河流岸边。河水粘稠如墨,无声流淌。一座饱经风霜的古老木桥横跨河面,通向对岸。然而,对岸的景象完全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黑色雾瘴所笼罩!那雾气翻滚涌动,并非纯粹的黑,其中竟夹杂着丝丝缕缕令人不安的暗黄色浊气!视线无法穿透分毫,神识探去也如泥牛入海。涛哥的神宅,连同那神秘的“影子”,尽数隐没在这诡异瘴雾之后。
“好手段!” 师父目光如炬,扫视着对岸,“竟能将整座神宅的气机完全遮蔽!看来这‘影子’,绝非等闲!”
我们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桥,向对岸的迷雾进发。刚行至桥中央,距离对岸尚有二十余米,前方翻涌的瘴雾中,无声无息地凝聚出一个高大的人形黑影!
瘴雾微散,露出其真容:一位身着玄黑古式长袍的老者!他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成高髻,髻上斜插一根造型狰狞的黑龙盘绕发簪,龙目嵌着两点幽红宝石,仿佛活物。雪白的长须垂至胸前,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斧凿,一双眸子冰冷如万载寒潭,不带丝毫情感地锁定了我们。他就那样静静伫立在桥头,渊渟岳峙,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阻断了去路。
“你便是那常伴的黑衣老者?” 师父清岚道长停下脚步,声音清朗,穿透死寂的河面。
黑袍老者微微颔首,动作僵硬如木偶。
“我等受其所托,前来查清缘由。你盘踞他人神宅,已违天道。让开,莫要自误!” 师父语气转厉。
黑袍老者依旧沉默,却向前踏出一步,枯瘦的手掌隐于宽大袖袍之中,姿态明确——此路不通!
师父双眸之中金光一闪即逝,天眼已开!他低喝一声:“原来是条修行千载、已然化形的玄水黑蟒!难怪有此威势!可惜,甘为傀儡!” 他瞬间看穿了老者本体,同时也洞察到其体内被更高意志操控的痕迹。“师姐,护好徒弟!” 话音未落,师父腰间那柄七星宝剑已然呛啷出鞘!剑身七星符文次第亮起,清冷的星辉驱散了桥上的些许阴寒。师父身形微沉,剑尖遥指黑袍老者,磅礴战意冲天而起!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那一直如石雕般的黑袍老者,却猛地扭头,望向身后那片翻腾着暗黄浊气的浓雾深处!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罕见地掠过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在无声地请示着什么。
师父见状,动作一顿,嘴角勾起一丝了然冷笑:“呵,原来只是个提线木偶,做不了主!让你背后的主子滚出来!贫道与他分说!”
黑袍老者僵硬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雾瘴深处那片混沌的天空。
“与你分说?凭你也配?” 一个低沉、漠然、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声音,穿透层层雾瘴,直接在众人识海中响起,带着无匹的傲慢与不屑,“有能耐,便闯进来!”
“冥顽不灵!” 师父眼神一寒,左手掐诀如莲花绽放,口中急速诵念破瘴清邪的秘咒。咒言引动天地清气,一股柔和的旋风凭空而生,卷向对岸的浓重瘴雾!
然而,那夹杂着暗黄浊气的黑雾只是剧烈翻滚了几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被激怒的凶兽,变得更加粘稠厚重,浊黄之色愈发刺眼!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雕虫小技,徒劳无功!”
师父不怒反笑,眼中战意更炽:“好!有点意思!比预想的硬些,不过……” 他足下猛然踏出玄门罡步,身影在方寸木桥上留下道道残影!左手印诀变幻莫测,右手七星剑光华大盛,剑尖遥指浓雾核心,舌绽春雷:
“开——!”
“嗤啦!”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璀璨星光,自七星剑尖激射而出!那星光仿佛蕴藏着撕裂虚空的伟力,狠狠撞入翻滚的瘴雾之中!
浓得化不开的黑黄雾瘴,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雪,发出一阵刺耳的“滋滋”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退散!几个呼吸间,桥对岸的景象豁然开朗!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神宅,而是一片……空荡荡的荒芜河岸!连同那阻路的黑袍老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跑了?” 师伯清仪眉头紧锁。
师父面色凝重:“能瞬间移走神宅,隐匿自身,此獠遁法通玄!看来,得请动雷部神将缉拿了!” 他略一沉吟,手掐特定法诀,口诵殷帅宝诰,声震灵境:
“焚香拜请,地司猛吏,太岁煞神,至德尊神殷元帅!速降威灵,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一道威严厚重的土黄色神光自天而降!光芒散去,现出一位……身着月白儒衫、手持折扇、外罩玄色大氅的俊朗书生?正是地司太岁尊神殷元帅!只是这身打扮,与往日金甲神威的形象大相径庭。
师父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指向空荡对岸:“有劳殷帅,将那隐匿的邪祟擒来!”
殷元帅“啪”地一声合拢折扇,用扇柄点了点自己一身飘逸的儒衫,又理了理大氅的衣襟,慢条斯理道:“清岚道友,你看殷某今日这身行头……像是能动手的模样吗?”
师父嘴角微抽:“……那请元帅换回神甲?”
殷元帅摇摇头,语气带着点慵懒:“不去。”
师父:“……” (我和师伯也是一脸懵)
师父强压着古怪,问道:“方才分明是元帅神念暗示贫道相请,为何来了却袖手旁观?莫非……对岸那物,连元帅也忌惮三分?”
殷元帅闻言,终于正色,叹了口气:“忌惮?倒不至于。只是……那是我一位旧识。前些时日还曾把酒言欢,今日便要刀兵相向,实在于心不忍,也……不太方便。”
“旧识?把酒言欢?” 师父、师伯和我都被这匪夷所思的答案震住了!能与地司太岁元帅把酒言欢的存在?!
殷元帅目光投向那空荡的河岸,仿佛能穿透虚空:“此人……与天界诸多神将都有些香火情分。若无十足十的‘正当理由’,你请谁来,怕都难以下手。”
师父眉头紧锁,第一次感到棘手:“竟是如此背景深厚?难办了……”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看来,只能请老板定夺了!”
心念方动,一股浩瀚、清冷、仿佛能冻结时空的伟岸气息骤然降临!清虚祖师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在众人前方的虚空中凝聚显现,衣袂无风自动,目光平静地扫过空荡的对岸。
“让他,” 祖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清晰地回荡在灵境每一个角落,“自己走过来。跪着。”
话音落下,如同金科玉律!对岸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荒芜河滩上,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一个身影,缓缓从中步出。
那是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岁的白衣少年。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剑眉斜飞入鬓,星眸璀璨如寒夜星辰,肌肤莹白如玉。行走间,足下竟有淡淡的祥云瑞气自然生成、托举,宛如谪仙临凡。然而,他走路的姿态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根绷紧的弦,没有丝毫自然的律动。
师父低声嘀咕了一句:“啧,排场不小,走路姿势……倒是古怪。”
白衣少年面无表情,一步步踏上木桥,走到清虚祖师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屈,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头颅低垂。
清虚祖师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一股足以湮灭神魂的恐怖威压瞬间笼罩了白衣少年!就在那蕴含着无上道力的手掌即将按落少年天灵之际——
“真人且慢!” 殷元帅身形一晃,已至近前,双手恭敬而坚定地托住了清虚祖师的手臂!同时,一层淡金色的、隔绝一切窥探的结界瞬间将清虚祖师、殷元帅和跪地的白衣少年笼罩其中!
结界内光影朦胧,只见殷元帅神情急切,嘴唇快速开合,似乎在竭力劝说着什么。清虚祖师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最终,那蕴含毁灭力量的手掌,缓缓收了回去。金光结界无声消散,清虚祖师的身影也随之隐没于虚空,仿佛从未出现。
原地,只剩下殷元帅和那跪地的白衣少年。
殷元帅走到师父面前,神色复杂,低声将一段尘封了三千余年的秘辛娓娓道来:
“此子姓姜,乃殷商时期一方诸侯国的王子。幼时便被送入朝歌为质,寄养宫中。” 殷元帅的目光投向那白衣少年,带着一丝追忆,“而我……彼时身份,乃纣王之子殷郊,我们……算是总角之交。”
“纣王无道,天下苦之久矣。是他,” 殷元帅指了指跪地的姜姓少年,“第一个在朝堂之上,当着纣王与满朝文武的面,痛斥君王之非!其言如刀,其胆如斗!正是他这振聋发聩的‘第一声’,点燃了诸侯心中积压的怒火,掀起了伐纣的燎原之火!” 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敬意与痛惜。
“然其身陷囹圄,很快便被纣王擒获。为震慑天下,纣王动用了新制的酷刑——炮烙!” 殷元帅眼中闪过一丝悲愤,“他,便是这惨绝人寰酷刑的第一个受刑者!史书所载受炮烙之刑第一人梅伯,实则是他之后!可怜他一身傲骨,被生生烙死于铜柱之上!背脊焦枯,筋骨扭曲,故其行走之姿,至今僵硬如斯!”
“其死后,朝歌无人敢为其收尸。是我……念及旧情,冒死将其尸身收敛安葬。” 殷元帅叹息一声,“商周之战后,按其所行大义,本应有一席神位。然……史官笔误,或是有意遗漏,竟使其名湮没于青史!神榜无名,魂魄无依。三千年来,飘荡于天地之间,不甘入轮回,又无处可去,孤寂凄清。”
“近些年,他终于看破执念,欲入轮回。岂料投胎之时,恰逢你那位朋友三魂七魄俱全,胎位已占,转生通道排斥了他。” 殷元帅摇头,“三千年的等待与希望瞬间破灭,怨愤冲天!他便寻到这条修行千年的玄水黑蟒,” 他指了指早已吓得缩在一旁、显出部分黑鳞本相的黑袍老者,“强令其打通你朋友周身窍穴,伴随其身,伺机……夺舍!那白胡子老者形象,不过是黑蟒幻化,用以迷惑你朋友心智的表象罢了。至于那些动物精魄,不过是些趋炎附势、蹭点香火的喽啰。”
真相大白!涛哥所谓的“仙缘”、“出马”,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这是跨越三千年的夺舍阴谋!那三万八千八的“立堂口”费用,更是成了天大的讽刺!
师父看向那瑟瑟发抖的黑蟒:“你欲何往?”
黑蟒如蒙大赦,连连叩首:“上仙慈悲!小妖只想回归深山,潜心修炼,再不敢沾染人间是非!”
“去吧。”师父挥挥手。
黑蟒感激涕零,化作一道黑烟,头也不回地遁入远方山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依附的黑影精魄,也作鸟兽散。
尘埃落定,但如何处置这位跨越三千年时光的殷商时期王子之魂,还需神宅的真正主人——涛哥——亲自定夺。我们此行的任务只是查明真相。师父师伯带着我,离开了这片承载着古老悲歌的灵境。
回到现实,我将这匪夷所思、荡气回肠的千年秘辛,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涛哥。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传来涛哥艰涩的声音:“……明白了。我自己……和他谈谈。”
当夜,在无人知晓的灵魂层面,被蒙蔽了半生的涛哥,与那位姜姓少年的殷商遗魂,进行了跨越三千年的第一次坦诚对话。那层由黑蟒构筑的“白胡子老爷爷”的伪装彻底撕破,赤诚相对。
后来涛哥告诉我,那晚之后,姜姓少年,后来他让我们称呼其为“老姜”,便不再刻意隐藏。有时我与涛哥小聚,便能“感觉”到老姜就懒洋洋地坐在涛哥肩头,像一团凝聚不散的清冷月光。偶尔听到我们谈论历史或趣闻,他若感兴趣,便会借涛哥之口插上几句,言辞间带着一种看尽沧桑的淡然与犀利。
我曾半开玩笑地问老姜:“恨我吗?毕竟是我牵线拆穿了你的计划。”
涛哥转述着老姜的回答,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恨?这三千载光阴,我只恨一人——帝辛。余者,皆尘埃罢了。”
身为历史爱好者,我自然不会放过这“活化石”般的宝藏。老姜心情好时,也会借涛哥之口,为我解答一些史书语焉不详的商周秘闻,视角独特,往往令人豁然开朗。他的存在,如同在历史长河中打开了一扇隐秘的窗。
老姜之事,虽已真相大白,但如何安置这位无处可去的上古英魂,他与涛哥之间那份复杂而微妙的“共生”关系将走向何方,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这位殷商王子的故事,远未到落幕之时。他如同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幽灵,带着炮烙的烙印与未竟的执念,继续飘荡在涛哥的生命里,也悄然融入了我即将展开的、更加波澜壮阔的道门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