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南部山区的空气带着特有的湿润与草木清气,车窗外层峦叠嶂的翠色急速倒退。两台车在山间公路上盘旋了近八个小时,终于在夕阳熔金、将层林尽染的时分,缓缓停在一处半山腰的古朴道观前。庙门飞檐挑起几缕未散的薄雾,青瓦白墙被岁月浸透,沉静地卧在苍翠山色之中,山下一条玉带般的大河蜿蜒而过,水汽氤氲升腾。观前石阶上,已有不少身影等候,道袍或常服,皆是风尘仆仆,却掩不住眼中那份五年一度的郑重与期待。
“到了。”师父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他推开车门,山间清冽的空气猛地涌入肺腑。道观门前早已人头攒动,天南海北的口音交织成一片嗡嗡的低语。师父与师伯一下车,立刻被一群熟悉或陌生的同门围住,寒暄声、笑声此起彼伏。
“清岚师弟,一路辛苦!”
“清仪师兄,别来无恙!”
“这几位便是新收的徒侄?”
师父师伯带着我们几个年轻弟子,在涌动的人流中穿行,如同引路的船。他们将我们引至一位位或清癯、或儒雅、或威严的长辈面前:“这是你师伯,精于符箓。”“这位是你师叔,擅于风水堪舆。”“快拜见你这位师伯……” 一张张或含笑、或肃然的面孔,一道道或温和、或锐利的目光扫过我们,带着审视与期许。空气里弥漫着香火气、汗味,还有一种无形的、属于“玄教”这个传承七百余载古老法脉的沉重气韵。
师父低声为我们勾勒着玄教的轮廓:自蒙元肇始,道统绵延至今,已历十七代。我们这一辈,正是那第十七片新叶。此代掌教真人,便是玄云师爷。他座下八位高徒,撑起了门庭大半壁江山。而引我入此门的玄风师爷,性喜云游,一生未收弟子,如闲云野鹤。此地主人,东道玄源师爷,则有五位入室弟子,师父与师伯便在其列。环顾四周,同辈的师兄弟,加上我们新来的,拢共十五人。整个玄教,连同师长在内,在这广袤神州,目前不过三十余颗火种。
人声稍歇,三位师爷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前的石阶上。
玄云师爷当先而立,身形魁伟如山岳,一身靛蓝道袍也掩不住那贲张的力量感。浓密的络腮胡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虎目精光四射,笑声如同沉雷滚过殿前空地:“哈哈,都到了?好,好啊!”他大步流星走下台阶,蒲扇般的大手随意拍着靠近弟子的肩膀,力道沉实,被他拍到的人无不身形一晃,随即咧嘴笑起来。那份宗师气度,混合着平易近人的爽朗,奇异地糅合在一起。
玄风师爷站在玄云师爷身侧稍后一步,对比鲜明。他清瘦得仿佛山间一竿修竹,皮肤是常年风霜刻下的古铜色,花白的长须垂落胸前,随风轻拂。他未着法衣,只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眼神澄澈平静,望着喧闹的人群,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宛如画中走出的方外隐士,喧嚣在他身周自然沉淀。
玄源师爷则是一派江南文士的温润。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温和睿智,面容儒雅,一身整洁的藏青道袍更衬得他气质沉静。他笑着,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落到我身上,对玄风师爷轻声道:“师兄,这便是你提起的那位小友了?”
玄风师爷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的力量。
我心头一凛,连忙趋前几步,与两位师弟一同拜倒在地,额头触上冰凉的青石:“晚辈拜见玄云师爷、玄风师爷、玄源师爷!”
“快起来,快起来!”玄源师爷声音温和,带着长辈的慈爱,“一路舟车劳顿,都辛苦了。观里已备好素斋,今晚就宿在观中,屋子都给你们收拾妥当了。”
起身时,我瞥见玄风师爷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澜。
师父师伯引着我们在道观内缓步而行。这座三进院落依山而建,飞檐斗拱间沉淀着晚唐的余韵,几经兵燹水火,几度重建重生。如今砖石木柱间,浸润着数代玄教弟子的气息与香火。师爷玄源也是常年云游,观中事务便托付给沉稳的大师伯打理。行至后院,一株巨大的银杏树如同撑开的金色华盖,树干虬结如龙,枝叶繁茂得遮天蔽日。夕阳的余晖透过金黄的叶片缝隙洒下,在铺满落叶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晚风徐来,叶片沙沙作响,如同低语。暮色四合,皎月悄然攀上飞檐,清辉洒落,将古观的轮廓、虬劲的银杏枝干,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此情此景,令人胸中浊气尽消,心神为之澄澈空明。
斋堂内灯火通明,三张八仙桌坐得满满当当。素斋精致,豆腐仿若肉腴,菌菇鲜美异常,寻常青菜也烹制得清香满口。席间,玄云师爷洪亮的声音压过碗筷轻响:“都多吃些!今晚颁师投词、结坛、宿启过后,直到整个法事圆满,就只能啃冷馒头就咸菜了!哈哈!”他环视着面露苦色的年轻弟子们,笑得格外开怀,仿佛弟子们的“苦难”是他最大的乐趣。
这次五年大典,有八位新人等待传度入门,更有七位如师父、师伯这般的中坚,将升授更高箓职。因玄云、玄源两位师爷各有徒孙入门,需受叩拜,此次醮坛主法重任,便落在了超然物外的玄风师爷及几位大师伯肩上。
戌时正刻,三通沉浑的鼓声骤然撕裂山林的寂静,余音在古观的梁柱间嗡嗡回荡。
大殿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玄风师爷已换上一袭庄重繁复的绛紫色高功法衣,头戴五老冠,手持玉笏。他步履沉凝,踏着玄奥的罡步,身形在烛光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同游走于阴阳两界的幻影。仙乐悠扬,丝竹管弦与清越的钟磬声交织。唱韵声起,时而高亢穿云,时而低回婉转,带着古老苍茫的韵味,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与肃穆,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八位传度法子,身着素净常服,齐齐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随着法乐的节奏叩拜。香烟袅袅,烛影摇红,玄风师爷的身影在缭绕的烟雾中显得愈发飘渺高远。整个宿启科仪持续近一个时辰,庄严肃穆的气息几乎凝固了空气。原本按古制,所有法子当夜需宿于大殿,以地气养魂,因人数实在太多,只得破例,让我们各自回返观中单房歇息。
师父带着我与两位师弟,住进后院一间陈旧的厢房。前屋曾是法物流通处的小铺面,如今货架更是丰富,摆满了为信众祈福的法物。后屋两张老旧的上下铺,正好容下我们四人。师父拍了拍靠窗下铺的床板:“当年我随师父学法,就睡这儿。” 窗外,月光透过银杏枝叶的缝隙,在屋内地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一夜无话,唯有山风穿过窗棂的细微呜咽,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夜鸟啼鸣。
翌日寅时刚过,清越的云板声便将我们从沉睡中唤醒。五点过半,山间寒气侵骨。匆匆洗漱,冷水扑面,瞬间驱散残梦。大殿内,众弟子齐诵《清静经》的声浪低沉而整齐,如同潮水般在梁柱间回荡。早斋是简单的馒头咸菜,吃得格外迅速。
第二日早上八点半,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殿前石阶上。法事再启。
上午首场,申文发奏,上达天庭,禀明此次斋醮事宜。接着是敕水禁坛。玄风师爷手持杨柳枝,蘸取法水,口诵真言,遍洒坛场内外。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虹彩,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意,所过之处,仿佛有无形的污秽被涤荡干净。师父低语:“这山里不清净,左近有个乱拜神佛的野庙,右面山坳里还有个香火诡异、闹腾不休的和尚庙。敕水,是护住我们这一方坛场。”
第二场,开启醮坛。法乐声中,坛场布置妥当,神位高悬,法器森然。随后便是扬幡挂榜。
殿外,一根高达七八米的粗壮青竹竿已被牢牢竖起。两位执事师伯合力,将一面巨大的、明红色的皇幡缓缓升起。幡面猎猎作响,金色的符文和流苏在碧蓝的天幕下闪耀、舞动,如同九天垂落的信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面招展的皇幡所吸引。
玄云师爷立于幡下,仰首望着那翻飞的金黄,声如洪钟,穿透山风:
“皇幡高竖倚长风,浩渺云间映碧空!
彩袂飘飘如凤舞,灵幡展动似霞融!
迎真请圣仙踪至,集福消灾善念浓!
梵气弥罗天亦醉,玄功佑世韵无穷!”
颂声方落,道观那扇沉重、平日紧锁的中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门后,是直通大殿神坛的“神道”。阳光涌入,照亮了门内幽深的通道和空气中飞舞的微尘。科仪继续,众法子再次跪倒在皇幡之下,随着法师的引领,齐声恭迎天尊祖师法驾降临。那一刻,山风似乎都屏息凝神,唯有幡声猎猎,迎接着不可见的庄严。
午斋依旧是素净的滋味。稍事休息,下午便是漫长的诵经。诸品真经的韵律在大殿内回荡,如同无数个叠加的声音漩涡,将人的心神卷入一种奇特的空明与专注。接着是启师科仪,香云缭绕中,仿佛历代祖师、护法神官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落座于无形的法座之上。证盟紧随其后,法子们跪诵《天师宝忏》,声声忏悔,句句盟誓。最后一场朝天进表,将虔诚的祈愿与弟子的名讳,随着袅袅上升的青烟,送达天听。当表文在法坛中央的铜盆中焚化,最后一缕青烟散入虚空,第一日的重担终于卸下。
晚斋后,玄源师爷在偏殿为众法子说戒讲法。他语调平缓,引经据典,将玄门戒律、修持心法娓娓道来,如春风化雨,沁入心田。直至亥时,方告结束。众人聚在银杏树下,月色如水,清茶飘香。一日疲惫仿佛被这月光与茶香洗去,只余下同门相聚的融融暖意和完成仪轨后的淡淡圆满。
第三日,气氛截然不同。清晨的空气都仿佛绷紧的弦。我们肃立在紧闭的大殿门外。殿内,玄源师爷已妆扮成“上台真人”,法相庄严。玄云师爷则立于我们之前,声音洪亮,如同叩关的使者:
“伏以!云程渺渺,鹤驭迟迟!未审真仙,何日临凡?”
殿内,玄源师爷扮演的“上台真人”回应传来,隔着厚重的门板,带着回响:
“天恩普降,特赐今时!传度奏职,广度天人!”
一问一答,如同古老的密码。殿门轰然洞开,“上台真人”玄源师爷在香童玉女簇拥下步出,神威凛凛。我们紧随玄云师爷,来到前院。那里,一个由朱砂画就、覆盖了整个庭院的巨大八卦八门阵图赫然在目!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卦象与门户交错,气机流转,隐隐形成无形的壁障。
入阵前,所有电子器物被尽数收走。玄云师爷神色凝重:“阵中关煞,遇电磁则动,万勿轻忽!”
“上台真人”玄源师爷立于石阶,每至一门,便清晰传授破关所需的手诀、罡步与真言密咒。我们这些待考的法子,便需依样画葫芦,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入那气机牵引、仿佛有无形力量阻隔的门户。心法、步法、口诀,三者合一,稍有差池,便觉一股滞涩沉重的力量迎面扑来,步履维艰。我踏入“伤”门时,一股尖锐的寒意骤然刺骨,手诀稍慢半分,那寒意几乎凝成实质要将我推出阵外,冷汗瞬间浸透内衫。全神贯注,依师所授,艰难破关而出时,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破阵而出者,被引至阵旁偏殿。金童玉女捧来一盘素点,众人分食少许,权作“仙粮”。随后,又捧来一只盛满清水的青瓷大碗,置于案上。
玄云师爷立于碗前,双目微闭,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悠长得仿佛要将周遭的空气都抽空。随即,他猛地张口一吐!
“噗——”
并非唾沫,而是一团凝练如实质的白色气团!那气团初始如拳大,离口瞬间竟自行旋转、拉伸,眨眼化作一个完美的、边缘微微扭曲光线的白色气环!气环中心的空间都仿佛在高温下晃动、折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无声无息却又迅疾无比地,精准地砸入那碗清水中!
水面剧烈一荡,波纹四散,随即竟泛起一层极淡的、珍珠般的朦胧光晕,又迅速隐去,复归清澈。那碗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灵性。这便是师爷们苦修多年的“内炼真炁,吐气成云”!亲眼所见,远比听闻震撼百倍,那扭曲空间的真实力量感,让人头皮发麻。
过关法子依次上前,恭敬地捧碗,饮下一口蕴含了师爷真炁的法水。一股温润又带着奇异清凉的暖流自喉间滑下,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疲惫和心神消耗仿佛被这水流温柔地洗去,灵台一片清明。
饮罢法水,掌门大师伯引我们来到院角另一棵古树下。那里放着一个天青色的粗陶坛子,坛口贴着黄符,封得严严实实。大师伯肃然道:“此乃昨夜所擒邪祟,暂封于此。尔等各取发丝一缕!”
我们依言,各自拔下一根头发。大师伯接过,指尖一捻,点火一燃,发丝瞬间化作飞灰,落入早已备好的砚台墨汁中。墨色顿时带上一种幽暗的光泽。我们用这融入了自身精魄气息的“发墨”,在黄表纸上郑重书下破邪灵符。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破!” 大师伯一声清叱,左手掐起雷诀,指尖电光微闪。右手则高高举起一柄古朴的收邪宝剑。剑光一闪,带着风雷之声,狠狠劈在那天青色的陶坛之上!
“咔嚓!” 脆响刺耳。
陶坛应声碎裂!一股肉眼可见的、混杂着灰黑气息的阴风猛地从碎片中冲出,带着凄厉的尖啸,却被大师伯剑尖一指,雷诀引动的无形气场所阻,如同撞上铜墙铁壁,挣扎扭曲了几下,便不甘地消散在阳光与法阵的气场之中。这便是“破邪坛”,象征与过去沾染的邪祟、孽缘彻底斩断!
随后,我们被引至大殿门外。殿内,鼓声隆隆,整整三十六响,沉重得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接着是三十六声清越悠远的钟鸣,涤荡神魂。一位面容冷峻、手持一根粗如儿臂法杖的师伯步出殿门。那法杖通体黝黑,不知是何木料,杖身刻满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透着一股沉重肃杀的气息。
“法子,下跪!” 执棍师声音冰冷,毫无波澜。
被点到名字的师兄身体明显一颤,快步上前,跪倒在冰凉坚硬的殿门石阶前。殿内高坐三位师爷:证盟师、保举师、传度师。
证盟师玄风师爷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清晰而缥缈:“汝入玄门,持身守戒,护道卫真,可愿持否?”
“弟子愿持!” 师兄高声回答。
话音未落,殿外执棍师手中的法杖已挟着沉闷的风声,重重击打在师兄的背脊之上!
“啪!” 一声脆响,如同击打皮革。师兄身体猛地向前一躬,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头青筋暴起。
接着是保举师玄源师爷的问话:“汝入玄门,尊师重道,勤修苦练,可愿持否?”
“弟子愿持!”
又是一杖!力道似乎更沉!师兄的身体剧烈摇晃,牙关紧咬,汗珠从鬓角滚落。
最后是传度师玄云师爷的问话,声如洪钟:“汝入玄门,斩妖除魔,济世度人,可愿持否?”
“弟子……愿持!” 声音已带着颤抖。
第三杖落下!师兄身体几乎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背脊上三道清晰的红痕迅速肿胀起来。
直到三位师爷齐声道:“善!吾等愿为保举!” 这“棒打法子入金门”的酷烈仪式才算结束。师兄被搀扶起来时,脚步虚浮,脸色惨白如纸。那杖击的力道与痛楚,远超想象,绝非戏剧里装模作样的表演。师父曾言,此杖蕴含破煞之力,每一杖都如雷霆加身,打散附骨之疽般的邪祟阴气,虽痛入骨髓,亦是洗髓伐毛的赐福。
轮到我的名字被叫响时,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背对着那持杖的师伯,每一次问话后的等待都如同凌迟。当那沉重的、刻满符文的法杖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落下,重重砸在后背的瞬间,剧烈的疼痛如同爆炸般席卷全身,眼前猛地一黑,呼吸骤然停滞!那痛楚深入骨髓,带着一种奇异的震荡,仿佛灵魂都被这沉重的一击撼动、剥离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三杖过后,后背火辣辣一片,几乎直不起腰,冷汗浸透了内衫,但一种奇异的、被淬炼过的清明感,却在剧痛中隐隐升起。
所有法子挨过法杖,重新整肃衣冠。传度科仪进入最后的高潮。
我们恭敬地呈上早已备好的拜师帖,在香烟缭绕中,向着大殿内供奉的天尊祖师神位,齐声盟誓,声震屋瓦。饮下杯中殷红如血的丹水,一股灼热自喉间升起。法师踏罡步斗,高起无形法桥。度师将代表法脉传承的经书、水盂、法印、法令、法剑、法笔、法尺、令旗、朝简、法筶……一一郑重授予我们手中。每一件法器入手,都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力量与责任。
接着是门内奏职。新入门的法子,由师爷们亲手奏授“太上三五都功经箓”。黄绫为底,朱砂书就的箓文被缓缓展开,上面密布着神将名讳、符图印信。度心恩将,宣牒,化牒,最后将代表身份、权限的文凭、元帅阴阳符一一给付。当那盖着鲜红法印的文凭最终落入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冲上头顶。我们齐齐跪倒,向着殿内高坐的三师九叩谢恩!
这一刻,尘埃落定。我们,正式拜入玄教门下,成为了这古老法脉第十七代弟子!
师父眼中带着欣慰,示意我们退下。早有道童捧来崭新的道袍、庄子巾、云袜、云履。褪下沾满尘土汗水的常服,换上这身象征玄门身份的衣冠。藏青的道袍上身,束紧丝绦,戴上象征逍遥无束的黑色庄子巾,绑好洁白的云袜,脚踏轻便的云勾履。揽镜自照,镜中人已脱胎换骨,眉宇间少了几分尘世浮躁,多了一丝沉静与担当。由俗世入玄门,焕然一新。
夕阳再次将银杏树染成金红。最后一场法事——箓坛荐祖与散坛设醮开始。巨大的施食台搭起,米山面山、各色斋供堆积如山。法乐悠扬,超度的经文在暮色中回荡。这是对诸位法子身后历代宗亲的饮水思源,亦是对这山野间可能存在的孤魂野鬼的慈悲布施。法食随着真言咒力,化作无量光明,遍洒十方。袅袅青烟带着米粮的香气与超度的愿力,升腾消散在渐深的暮色里。
法事圆满,为避免撞上坛场散后游荡的残余煞气,我们在观中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玄云师爷才大手一挥:“下山去吧!既已传度,便是下山历练之始。今夜不必宿在观中了。”
临行前,玄源师爷再次叮嘱:“切记,离了法坛,出了庙门,即刻换回常服!道袍法衣,不可着于俗世!”
我们依言,在观门内便匆匆换下那身崭新的行头,重新穿上便装。一大群人,带着完成仪式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兴奋,浩浩荡荡沿着蜿蜒的石阶下山。
山下小镇灯火通明。压抑了数日的肠胃终于得到解放。除了门规严令禁止的几样荤腥,满桌的鸡鸭鱼肉、山珍野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同门间的情谊在酒肉香气中迅速升温。饥饿是最好的调味,风卷残云间,连日的清苦仿佛都成了此刻美味的铺垫。
第四日清晨,我们再次上山,向三位师爷辞行。玄风师爷赠我一方古朴的枣木符牌,刻着简单的护身符文,入手温润。他未多言,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玄云师爷依旧笑声爽朗,勉励我们勤修不辍。玄源师爷则温言嘱咐路上小心。
午时,我们在山下小镇寻了家老字号,大快朵颐,品尝了鲜美的清蒸白鱼、油焖春笋、香气扑鼻的烧鸡等地道浙南风味。饭毕,两台车重新上路,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着安徽方向驶去。
说来也奇。传度这至关重要的三天,此地正值雨季,却日日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偏偏就在我们离开的这个上午,天色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铅云低低压着山峦。刚驶出小镇范围,细密的雨丝便飘落下来,很快连成一片雨幕,敲打着车窗,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山路在雨雾中变得湿滑难行,能见度大降。车速不得不一降再降。原本计划今夜抵达师父在安徽的家,眼看已是无望。
“看来得找个地方歇脚了。”师父望着车窗外白茫茫的雨幕,眉头微蹙。
“不妨事,”副驾上的师伯接口,“正好老五跟我们同路。”
后座传来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是啊,清岚师兄,清仪师兄,正好叨扰你们两天,再借这两位新晋的师侄一同北上。”说话的是玄云师爷座下五弟子,我的五师伯。他面容圆润,气质憨态可掬,昨夜散坛后便与我们同行,他此行目的地是河北。
师父闻言也笑了:“求之不得!正好路上,也让五师兄指点指点这两个新入门的愣头青。”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雨刷器在前挡风玻璃上不知疲倦地左右摇摆,奋力划开不断流淌的雨水,勉强维持着前方朦胧扭曲的视野。山路蜿蜒,隐没在灰白色的雨雾深处。车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引擎的低吼和雨点敲打车顶的密集鼓点。我靠在后座,后背被法杖击中的地方,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传来一阵阵闷痛,提醒着那场刚刚完成的、痛入骨髓的蜕变。目光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幕,心头却莫名地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