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究还是冲破了厚重的夜幕，将熹微的晨光洒向汉东大地。但对于许多人而言，这一夜，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汉东省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外。
高育良依旧坐在那条冰冷的长椅上，保持着几乎一夜未变的姿势，只是原本挺直的脊背，此刻也难免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他揉了揉布满血丝、下方挂着浓重黑眼圈的双眼，接过秘书递来的热毛巾，敷在脸上，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就在这时，主治医生拖着沉重的步伐从监护室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语气依旧凝重：
“高书记，各位领导，经过一夜的全力抢救，祁同伟同志……已经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走廊里所有等待的人，包括几位坚守岗位的厅领导和高育良的随行人员，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太好了！”高育良拿下毛巾，脸上露出了这一夜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表情，那是混合着欣慰、后怕与依旧深沉的忧虑，“医生，辛苦了！太感谢你们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医生连忙摆手，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高书记，您也要有心理准备。祁厅长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因为失血过多，脑部曾短暂缺氧，加上手术和麻醉的影响，他目前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什么时候能苏醒，苏醒后会不会有后遗症，现在都还是未知数。后续的治疗和康复，将会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高育良刚刚放松的心，又沉了下去。昏迷……未知数……这意味着，祁同伟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履行公安厅长的职责，甚至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这对他的个人命运，对汉东公安系统，对眼下波谲云诡的政治局面，都将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医生的肩膀：“我明白，尽最大的努力，用最好的药，不要考虑费用问题。有什么需要，直接联系省委办公厅或者我本人。”
“请高书记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就在这时，高育良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省委常委、秘书长丁光亚。
“喂，光亚秘书长。”高育良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沙哑。
“育良书记，您辛苦了！”丁光亚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周到，“瑞金书记指示，上午九点，在省委一号会议室召开临时常委会，议题主要是关于公安部王部长今日抵达汉东的接待准备工作，以及……研究祁同伟同志负伤事件的后续处置和定性问题。请您准时参加。”
“好的，光亚秘书长，我准时到。”高育良挂了电话，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他没有任何犹豫，对秘书吩咐道：“准备车，回省委。”
他知道，医院这边的危机暂时告一段落，但省委那边的风暴，才刚刚开始。祁同伟是死是活，在某些层面上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定义他的“生”与“死”带来的政治价值。
……
省委大院，一号会议室外的走廊。
高育良的车抵达时，正好碰上了也从专车上下来的李达康。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李达康虽然不分管政法，但他是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这次震惊全国的缉毒枪战就发生在他的地盘上——京州市西郊！这让他无法置身事外，甚至可以说，他和他麾下的京州市公安局，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育良书记，”李达康快步迎上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但语速依旧是他标志性的快，“听说祁同伟同志脱离危险了？现在情况怎么样？真是万幸啊！”
他嘴上说着万幸，心里却在飞速盘算。祁同伟没事（至少没死），那“英雄”的旗帜就能更高地举起，这对于整体维稳是好事。但反过来，省厅直接在他的京州地界上搞出这么大动静，他李达康和京州市局难道就毫无责任？一句“你京州市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在你的治下潜伏着如此凶悍、拥有重火力的武装贩毒团伙而你们毫无察觉？”的质问，就足以让他和赵东来喝一壶的。如果上面有人想借此做文章，动一动赵东来这个不听招呼的市局局长，他李达康在目前形势下，恐怕也很难硬保。
高育良从秘书手里接过保温杯，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脸上忧心忡忡，语气带着疲惫：“是啊，达康书记，暂时是脱离危险了，但人还昏迷着，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后续很难说。”他巧妙地没有把话说死，既表达了现状，也留下了余地。
他看了一眼李达康，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焦虑，补充道：“这次事件，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巨大。犯罪分子如此猖獗，也暴露出我们在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方面，还存在一些盲区和短板。省厅这次也是基于紧急情报，不得已而采取的直接行动，希望没有给京州市的工作带来太大的被动。”
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慰，实则绵里藏针。既点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你京州治安有漏洞），又强调了省厅行动的正当性和紧迫性（不是我们想越级，是情况太紧急），将京州市局可能存在的“失察”责任，轻轻地又提了一下。
李达康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脸上却不动声色：“育良书记言重了，打击犯罪，维护稳定，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发生在京州，我们京州市委市政府和市公安局责无旁贷，一定会全力配合省厅，做好后续的侦办和善后工作！”他先把姿态做足，强调“配合”，隐含的意思就是，主导权在省厅，主要功劳（或者责任）自然也主要在省厅。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并肩走向会议室。这种高层领导之间的对话，看似平常，实则每一句都暗藏机锋，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和意图。
当他们走进会议室时，大部分常委已经到场。气氛明显不同于往常，少了几分寒暄，多了几分肃穆和凝重。每个人都清楚，今天这个会，非同小可。
九点整，沙瑞金踩着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深色的夹克，脸上看不出太多疲惫，反而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威严。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视全场，没有任何多余的开场白，直接切入主题：
“同志们，人都到齐了，现在开会。”
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沙瑞金身上。
“今天临时召集大家开这个碰头会，主要议题有两个。”沙瑞金的声音沉稳有力，“第一，接公安部通知，王部长今天下午将亲自带队抵达汉东，代表部里和中央政法委，看望慰问祁同伟同志及其家属，并专门听取关于昨晚缉毒行动的情况汇报。”
这个消息虽然部分常委已经知晓，但由沙瑞金正式宣布，依旧让在场众人心中一凛。王部长亲自前来，意味着此事已引起最高政法机关的关注，规格之高，非同一般。
“第二，”沙瑞金继续说道，语气更加凝重，“就是关于祁同伟同志负伤事件的后续处置，以及……对此事件的定性问题。”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让与会者消化这句话的分量，然后目光转向坐在他左手边的高育良：
“育良同志，你是省委副书记，又兼着政法委书记，主管政法工作，对情况最了解。你先谈谈你的看法和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都投向了高育良。他顶着明显的黑眼圈，脸色略显苍白，但这反而更增添了几分“忧劳国事”的沉重感。
高育良轻轻放下手中的保温杯，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表情严肃地开始了发言。他的发言，首先是一段堪称教科书式的政治表态：
“瑞金书记，各位同志。首先，我完全拥护省委的决定，坚决服从王部长的指示和安排。祁同伟同志在缉毒行动中身先士卒、英勇负伤的事迹，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充分体现了一名共产党员、一名人民警察忠诚使命、不怕牺牲的崇高品质！这是在我们汉东省委坚强领导下，全省政法干警精神风貌的一个集中体现和缩影！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肯定他的英雄行为，大力弘扬这种浩然正气！”
他首先拔高调子，将祁同伟的个人行为与汉东省委的领导和全省政法队伍的形象绑定在一起，这既是政治正确，也是在为自己和政法系统争取主动。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展现作为政法委书记的“担当”和“前瞻性”：
“同时，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起事件也暴露出毒品犯罪活动的严峻性和复杂性，以及犯罪分子穷凶极恶的本性！为了深入贯彻落实中央关于禁毒工作的指示精神，坚决遏制毒品问题的发展蔓延，切实维护社会治安稳定和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我们省委政法委，在瑞金书记的初步指示下，连夜起草了一份《关于在全省范围内深入开展严厉打击毒品犯罪专项行动的工作方案》。”
他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份还带着墨香的材料，示意秘书分发给各位常委。
“这份方案，计划从现在开始，集中三个月时间，动员全省政法力量，围绕‘打团伙、摧网络、断通道、缴毒资’等重点环节，开展一次全面、深入、彻底的扫毒大行动！力争破获一批大案要案，打掉一批盘踞多年的贩毒团伙，摧毁其经济基础，彻底扭转我省在某些区域、某些方面存在的毒品问题突出局面！”
他环视一圈，语气铿锵：“我认为，以这次祁同伟同志负伤事件为契机，在全省掀起一场禁毒人民战争的高潮，既是对英雄最好的告慰和支持，也是我们汉东省委向中央、向全省人民展现我们打击犯罪、维护稳定的坚定决心和能力的最好方式！”
高育良这一手，玩得相当漂亮。他不仅顺势接住了沙瑞金之前在医院提到的“严打”思路，而且将其具体化、方案化，主动拿了出来。这既显示了他作为政法委书记的高效和负责，又巧妙地将舆论焦点从祁同伟个人可能存在的问题，转移到了全省性的禁毒工作上来，为自己和“汉大帮”争取了缓冲空间和主动权。
沙瑞金接过秘书递来的方案，快速地翻阅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心中明了，高育良这是以退为进，试图掌握议题设置的主动权。
他放下方案，目光扫过其他常委：“育良同志提出了一个关于开展全省扫毒专项行动的建议方案。同志们，都看看吧，有什么意见，畅所欲言。”
会议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常委们都在飞快地浏览着方案，同时心中急速权衡。
表态？当然要表态。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尤其是在王部长即将亲临、事件已经引起全国关注的情况下，支持开展严厉打击犯罪的专项行动，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任何人都不能，也不敢反对。
但是，怎么表态？仅仅是简单附和，显得没有分量；提出具体建议，又怕言多必失，或者不小心触碰到某些敏感的神经。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清楚，这个看似单纯的禁毒行动方案背后，牵扯的是沙瑞金、高育良乃至更深层次力量的博弈。贸然站队，并非明智之举。
短暂的沉默后，几位排名靠后的常委率先发言，口径几乎一致：
“我同意育良书记的意见，开展专项行动十分必要，非常及时！”
“祁同伟同志的鲜血不能白流，我们必须用雷霆手段，狠狠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
“方案很全面，我赞成，建议尽快组织实施。”
轮到李达康时，他扶了扶眼镜，语气果断：“我也完全赞成！毒品是社会的毒瘤，必须坚决铲除！我们京州市委市政府坚决拥护省委决定，并将动员全市力量，全力投入这次专项行动，配合省里打好这场攻坚战！”他再次强调了“配合”，并将京州放在了执行者的位置。
其他常委也陆续表达了支持的意见。会议的气氛，似乎很快就要形成一边倒的共识。
沙瑞金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在这种时候， （一致同意）是必然的结果。他要的，也不是有人跳出来反对，而是要通过这个过程，观察每个人的态度，以及确保自己对这个即将展开的、声势浩大的行动，拥有绝对的掌控力。
就在常委会即将对方案进行初步确认的关键时刻，会议室门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
沙瑞金的秘书白宇文轻轻推门进来，快步走到沙瑞金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沙瑞金微微颔首，随即抬起头，对与会常委们说道：“同志们，负责向王部长汇报昨晚行动情况的陈峰同志，已经把汇报材料起草好了，现在就在门外。这份材料事关重大，需要我们先审阅一下。这样，会议暂时休息十分钟，大家活动一下，育良同志、国富同志，还有达康同志，你们留一下，我们一起先看看这份材料。”
他的这个决定合情合理。向部领导汇报的材料，省委主要领导先行审阅把关，是必要的程序。
常委们纷纷起身，低声交谈着走出会议室休息。
而站在会议室门外，手捧着一夜未眠、精心起草的汇报材料，身姿依旧挺拔但眼底带着血丝的陈峰，知道，他面临的下一场、也是更为关键的考验，即将开始。他手中的这份材料，不仅仅关乎祁同伟的“身后名”，更关乎他自己，以及许多人的未来。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等待着那扇门的开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