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厚重的实木门被轻轻推开,白宇文秘书侧身引着陈峰走了进来。刹那间,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身上。沙瑞金的深沉,高育良的审视,李达康的锐利,田国富的疑虑……这些汉东省最顶尖权力者的注视,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压力,足以让任何心智不够坚定的人感到窒息。
陈峰却恍若未觉。他步伐沉稳,走到距离会议桌约两米处立定,身姿挺拔如松,尽管眼底带着熬夜的血丝,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清澈而坚定。他先是一个标准的立正,向在场的四位省委核心领导敬了一个干净利落的警礼,声音洪亮却不失恭敬:
“各位领导好!省公安厅刑警总队陈峰,奉命前来汇报!”
沙瑞金微微颔首,目光在陈峰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他细微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然后才平静地开口:“陈峰同志,辛苦了。材料带来了?”
“带来了,沙书记!”陈峰双手将那份连夜赶工、反复修改、装订整齐的汇报材料,恭敬地递给了走上前来的白秘书,由白秘书转呈给沙瑞金。
沙瑞金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材料,并没有立刻翻开,而是放在手边,看着陈峰:“王部长下午就到,时间紧迫,你就直接口头汇报吧,把主要情况和你的看法,向我们在座的几位同志先简要说说。重点是昨晚行动的经过,以及祁同伟同志负伤的详细情况。”
“是!沙书记!”陈峰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这不是照本宣科,而是需要他临场发挥,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最精炼、最有力、最恰当的语言,勾勒出整个事件的轮廓,并精准地传递出预设的“核心信息”。
他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目光平视前方,避开了与任何一位领导过于直接的对视,以确保自己的叙述显得客观,开始了他的汇报:
“沙书记,育良书记,达康书记,国富书记。下面,我将昨晚‘6·15’特大武装贩毒案抓捕行动及祁同伟厅长负伤情况,向各位领导作简要汇报。”
他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
“一、关于情报来源与行动决策。昨晚十九点三十分许,我总队一名潜伏多年的特情人员,冒死送出紧急情报:一伙长期流窜于西南边境与内地、拥有制式枪支和爆炸物的重大贩毒团伙,正在京州市西郊原红星化工厂旧址,进行数量可能高达三百公斤以上的冰毒交易。情报明确指出,对方警惕性极高,火力强大,且交易完成后可能迅速转移。”
他首先强调了情报的“绝密性”、“紧迫性”和“高风险性”,为后续省厅直接指挥、快速出击提供了充分的理由。
“接到情报后,我深感事态严重,情况紧急!一方面,我立即按照重大案件应急响应预案,命令总队直属特警支队、重案支队、技术侦查支队精锐力量,在二十分钟内完成集结和战前准备;另一方面,我立刻通过保密电话,向正在省厅办公室加班处理公务的祁同伟厅长做了紧急口头汇报。”
陈峰在这里再次不经意地提及祁同伟“加班”,强化其勤勉形象。
“祁厅长在听取汇报后,高度重视,当即作出明确指示!”陈峰的语气变得铿锵有力,模仿着祁同伟当时可能的决断口吻,“他指出:‘毒品犯罪严重危害社会安定和人民健康,武装贩毒更是对国家法律的公然挑衅!必须坚决予以毁灭性打击!’他命令我,立即启动一级应急响应,由他亲自担任行动总指挥,坐镇厅指挥中心统筹全局,并指定我担任前线指挥,要求我们务必精心组织,在确保最大限度减少我方伤亡和附带损伤的前提下,坚决、彻底、干净地消灭这伙犯罪分子!”
这番指示,正气凛然,符合一个公安厅长应有的职责和担当。
“二、关于厅长亲临一线及负伤经过。”陈峰话锋转入最关键,也是最敏感的部分,他的语速稍稍放慢,确保每一个细节都能被清晰地捕捉到。
“在行动队伍开赴现场途中,我再次接到祁厅长电话。”他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回忆和当时劝阻不及的懊悔,“厅长在电话里语气非常严肃和急切。他说:‘陈峰,考虑到这伙匪徒拥有自动火力和爆炸物,穷凶极恶,我担心现场情况会有难以预料的突变。我们的干警在一线冲锋陷阵,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我作为厅长,不能在后方安稳坐着!我决定,立即赶赴现场外围,设立前沿指挥所,就近指挥,给你们最及时的支持!’”
“我当时在电话里进行了坚决的劝阻,”陈峰强调道,“我认为厅长坐镇厅指挥中心,更能有效协调各方资源,掌控全局,亲临一线风险太高,不符合指挥员位置要求。但是……厅长他态度异常坚决,甚至有些激动。”
陈峰在这里,巧妙地引入了一个极具个人色彩和感染力的“原话”:
“他对我说:‘陈峰!别忘了二十年前,在孤鹰岭!我也是从枪林弹雨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不是那种只会坐在办公室里指手画脚的官老爷!我的兵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个时候,我必须和他们在一起!这是责任,更是本能!’”
“孤鹰岭”三个字,如同带有魔力,让在座的几位领导神色都微微一动。沙瑞金目光深邃,高育良眼底闪过一丝追忆与复杂,李达康和田国富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个细节,极大地强化了祁同伟“老兵”、“硬汉”的形象,将他此次的“冲动”与过往的“英勇”联系起来,使其行为显得不那么突兀,甚至带有一种悲壮的合理性。
“我……没能劝阻住厅长。”陈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自责,“大约二十分钟后,祁厅长的指挥车抵达化工厂外围预设安全点。行动于二十点整准时发起。”
他接着用简练而富有画面感的语言,描述了行动初期的顺利,以及随后因漏掉隐蔽哨兵而引发的激烈枪战。
“就在匪徒凭借强大火力和手雷负隅顽抗,现场陷入短暂混乱的危急关头,原本在前沿指挥所的祁厅长,听到里面密集的枪声、爆炸声,尤其是听到有干警负伤倒地的消息后,他……他再也无法安心待在相对安全的后方!”
陈峰的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紧张感:
“他对警卫人员喊了一句:‘我的兵在里面流血拼命!我不能再在外面看着!’,然后,他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一把夺过一名特警队员的防弹头盔和九五式突击步枪,亲自带着指挥所的警卫小组,毅然冲进了化工厂核心交战区!”
这个“夺枪”、“带队冲锋”的细节,极具视觉冲击力,将一个“爱兵如子”、“身先士卒”的指挥官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祁厅长的到来,极大鼓舞了现场干警的士气。他利用丰富的实战经验,迅速判明态势,指挥我们调整部署,重点封控匪徒突围路线。他本人更是利用掩体,与匪徒展开对射,有效压制了对方火力。”
铺垫做足之后,陈峰迎来了汇报的最高潮,也是整个“剧本”最核心的部分——那三枪。
“战斗接近尾声,我方已击毙三名主犯,控制大部分匪徒。就在一名年轻刑警,按照厅长命令,上前核查一名倒地匪徒情况时……异变陡生!”陈峰的声音变得急促而沉重,“那名原本看似失去抵抗能力的匪徒,竟然是装死!他突然从身下掏出一支隐藏的手枪,抬手就瞄准了毫无防备、近在咫尺的那名年轻刑警!”
陈峰的描述极具画面感,让听者仿佛能感受到那千钧一发的危险。
“当时……祁厅长就在那名年轻刑警侧后方不到五米的位置!他……他第一个发现了那黑洞洞的枪口和匪徒眼中疯狂的杀意!”陈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不是表演,而是高度投入情境后自然的情绪流露,“根本来不及任何思考,厅长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大吼——‘小心!!!’”
“然后,”陈峰的声音戛然而止,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整个人,就像一头扑向猎物的雄狮,猛地向前一跃,用他那并不算特别宽阔,但此刻却无比坚实的后背,狠狠地……将那名完全吓呆了的年轻刑警,撞飞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砰!砰!砰!”
“连续三声,清脆而残忍的枪响,划破了战场短暂的寂静!”
“我……我眼睁睁地看到,厅长的身体……在空中,剧烈地、一下、一下、又一下地……颤抖了三次!他的前胸,爆开了三朵……刺目得让人心碎的……血花!”
“他……他看着我们,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就那么……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倒在了……我的面前……”
陈峰的声音彻底哽咽了,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拳,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再次被那惨烈的一幕击垮。这不是纯粹的表演,其中混杂了他这一夜真实的疲惫、压力,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几种情绪交织,反而营造出了一种极其逼真的“悲恸”效果。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陈峰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高育良适时地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抬手揉了揉眉心,打破了沉默:“同伟他……还是那个脾气啊……关键时刻,总是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的语气充满了痛惜和一种“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复杂情绪,巧妙地将祁同伟的“冲动”诠释成了“一贯的英雄气概”。
李达康眉头紧锁,手指快速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似乎在消化这过于“完美”和“戏剧化”的情节。他看了一眼陈峰,又看了一眼沙瑞金,最终目光落在高育良身上,语气严肃地开口问道:“陈峰同志,你汇报的情况,非常重要,也非常……感人。我只有一个问题,那名被祁厅长救下的年轻刑警,是哪位同志?现场是否有执法记录仪,或者其他角度的视频资料,记录下了这最关键的一幕?”
这个问题,极其犀利,直指核心!李达康不愧是以务实和精明著称的官员,他需要确认这个“英雄壮举”是否有无可辩驳的证据支撑。
陈峰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他抬起头,眼中血丝更甚,但眼神依旧坚定:“报告达康书记!被救下的同志,是我总队重案支队的一名年轻骨干,名叫王磊,警号XXXXX,他当时佩戴的执法记录仪,完整记录下了匪徒举枪、厅长大吼、以及扑救的整个过程!记录仪视频原件已经作为重要证据封存,技术部门正在做清晰化处理。同时,现场另一名特警队员的肩戴式摄像仪,也从侧面角度,拍到了厅长中枪倒地的画面。所有视频资料,均已备份,随时可以调阅核查!”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提供了具体的人证(王磊)和潜在的物证(视频),显得底气十足。
李达康听完,深深看了陈峰一眼,不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其他问题了。他心里清楚,既然对方敢这么说,视频资料大概率是存在的,而且会“恰好”拍到最关键的部分。再追问下去,就是刻意找茬,不符合当前的政治氛围了。
田国富一直阴沉着脸,此刻也缓缓开口,他的问题更加直接,带着纪委干部特有的敏感:“陈峰同志,你刚才提到,情报来源是一名潜伏多年的特情。这名特情的身份,是否可靠?他的情报,以往的成功率如何?另外,关于这伙武装贩毒团伙的背景,你们目前掌握了多少?他们的枪支来源,与境外是否有联系?”
田国富这是在从源头上寻找可能的破绽。如果情报本身有问题,或者匪徒背景经不起深挖,那么整个行动的正当性就会受到质疑。
陈峰面对田国富咄咄逼人的提问,神色不变,从容应答:“报告国富书记!该名特情代号‘夜鹰’,是我总队经营超过五年的王牌情报员,身份绝对保密,其提供的情报,在过去三年内,协助我们破获了七起重大毒品案件,准确率极高,从未出现过误报。关于这伙匪徒,初步查明,其核心成员多为边境地区负案在逃人员,与东南亚某贩毒集团有密切联系。所使用的制式枪支,初步判断为境外走私入境,具体渠道正在深挖。目前,我们已经成立了‘6·15’专案组,由我亲自担任组长,正在对抓获的活口进行突击审讯,并对枪支、毒品进行溯源追查!我们有决心,也有信心,在短期内查清其全部网络!”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保护了情报源,又给出了匪徒背景的初步方向(指向境外),还将后续调查的责任主动揽了过来,表现出极强的专业性和担当。
田国富盯着陈峰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心虚,但最终一无所获。他只能闷哼一声,不再言语。他知道,在现有证据和舆论压力下,他很难从正面打破这个“英雄叙事”。
沙瑞金自始至终,都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陈峰身上,偶尔会扫过高育良、李达康和田国富,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直到陈峰回答完所有问题,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沙瑞金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断力:
“好了,情况我们都清楚了。”
他拿起手边那份陈峰起草的汇报材料,轻轻拍了拍:“陈峰同志的汇报,情真意切,细节详实,逻辑清晰。很好。”
这两个字的评价,让高育良心中一定,让李达康目光闪烁,让田国富暗自叹了口气。
沙瑞金环视三人,最终目光定格在高育良身上:“育良同志,关于祁同伟同志的定性问题,我看,就按照‘在缉毒行动中英勇负伤、舍己救人的英雄厅长’这个基调来把握。要大力宣传他的先进事迹,弘扬正气,激励全省广大干部群众,尤其是政法干警。”
“是,瑞金书记,我完全同意!”高育良立刻表态,“我们政法委一定落实好您的指示,组织好宣传和学习活动。”
沙瑞金又看向李达康和田国富:“达康同志,国富同志,你们还有什么补充意见吗?”
李达康立刻摇头:“没有意见,祁同伟同志的行为确实英勇,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他知道,大势已定,不能再唱反调。
田国富也勉强点了点头:“我同意瑞金书记和育良书记的意见。”
“好!”沙瑞金站起身,做出了最终部署,“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陈峰同志,”
“在!”陈峰立刻挺胸抬头。
“你的汇报材料,我和育良同志他们会再仔细推敲一下。你回去后,继续抓好专案侦办工作,同时,准备好下午向王部长的汇报。要做到万无一失!”
“请沙书记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陈峰的声音铿锵有力。
沙瑞金点了点头,对高育良等人说道:“休息时间差不多了,请其他常委同志回来吧,我们继续开会,审议育良同志提出的那个扫毒专项行动方案。”
陈峰知道,自己该退场了。他再次敬礼,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会议室。
当他重新站在走廊上,关上那扇厚重的门,隔绝了里面的一切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第一场,也是最关键的一场汇报,他算是勉强过关了。沙瑞金那句“很好”,以及最终对祁同伟的定性,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但是,他心中没有丝毫轻松。下午面对王部长,将是另一场更为严峻的考验。而田国富那怀疑的目光,李达康那犀利的提问,都提醒着他,危机远未解除。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警服,迈步向省公安厅走去。他需要争分夺秒,为下午的汇报,做更充分的准备。这场由他亲手参与导演的大戏,还远未到落幕的时候。他必须确保,自己不会在任何一个环节,成为那个被牺牲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