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寂静,被绝对的存在感取代。
当林默的意识从那片被强行梳理、近乎解剖的痛苦深渊中缓缓浮起时,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奇异的“空旷”。曾经充斥在精神世界的、如同沸腾油锅般的混乱与嘶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宁静。那些尖锐的痛苦记忆、恐惧的碎片、绝望的回响并没有消失,它们依然存在,但不再是无序地冲撞撕扯,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规整、压缩,变成了精神图景中一片片被标记、被隔离的“档案区”。
他能“看到”自己意识的轮廓,如同一个布满无数房间和走廊的、复杂而庞大的建筑。大部分区域如今整洁、寂静,笼罩在一层柔和的、仿佛由光线编织而成的薄纱之后——那是伊斯顿建立的“防火墙”,隔绝了“神蚀”残留的侵蚀和大部分负面情绪的直接影响。但在这些薄纱之后,那些被隔离的区域,依然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黑暗与冰冷,如同建筑地基深处封印着的危险反应堆。
他的思维速度似乎变快了,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窝棚地下密室内空气的微弱流动,仪器运行时几乎不可闻的电流声,甚至自己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地映入他的感知。但这种敏锐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如同被梳理过的数据流,有序地呈现在他的意识中。
痛苦并未完全消失,只是从一种毁灭性的风暴,变成了一种沉滞的、弥漫在精神建筑每一个角落的“背景辐射”,一种需要持续用意志力去对抗的沉重压力。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密室顶部的合金板材反射着仪器幽微的光芒,纹路清晰可见。他转动眼球,看到伊斯顿依旧站在全息控制台前,瘦削的背影挺得笔直,手指正在快速关闭一个个复杂的界面。老者的制服依旧一丝不苟,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的额角也渗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那场“意识编织手术”对他而言也并非轻松。
“感觉如何,‘织梦者’?”伊斯顿没有回头,平淡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响起。
林默尝试动了动手指,束缚带自动松开。他支撑着坐起身,动作依旧有些虚弱,但那种仿佛随时会碎裂崩溃的失控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稳定,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但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像……刚被拆开,又重新组装了一遍。”林默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许多之前的颤抖和涣散。他内视着那片被“归档”的混乱区域,以及那层守护着核心的“防火墙”,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活下来了,没有被摧毁,也没有变成空壳,但一部分原始的、或许属于“人性”的混沌与冲动,似乎也被一同封印了。
“这是必要的过程。”伊斯顿转过身,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审视着林默,如同在评估一件刚刚完成修复的精密仪器。“你的精神壁垒已经重建,强度提升了约47.3%。‘根源黑暗’的同质化进程已被强制暂停,但只要那东西还存在,侵蚀的风险就始终存在。防火墙需要你持续用意志力维持和加固,它并非一劳永逸。”
他指向全息屏幕上最终定格的一个复杂模型,那是一个不断微调、闪烁着符文的光球结构,核心处有一个微小但异常明亮的光点——“锚点”。
“你的‘锚点’出乎意料的稳固。这很好,它是你在未来风暴中不至于迷失的关键。”伊斯顿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但记住,手术只是为你争取了时间和基础。真正的修复,需要时间,也需要……‘养料’。纯粹、稳定、正向的情绪能量,将有助于安抚那些被隔离的创伤区,减缓‘背景辐射’的强度。反之,继续接触和酿造极端负面情绪,会加速防火墙的损耗,甚至可能导致被封印的混乱再次爆发。”
林默默默点头,将伊斯顿的每一句告诫都刻入脑海。他明白,自己走上了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必须在利用危险力量的同时,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内心的平衡。
“你可以回去了。”伊斯顿挥了挥手,开始整理仪器,下达了逐客令,“墨菲斯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记住,你欠‘余烬’一次。我们会在需要的时候收回。”
林默没有多言,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将他从崩溃边缘拉回的老者,步履略显虚浮但稳定地走出了密室。
重新回到墨菲斯的窝棚,外面的光线(如果那能称之为光线的话)似乎明亮了一些。小雅已经醒了,正坐在床铺边,小口吃着墨菲斯给她的某种营养膏。看到林默进来,她立刻抬起头,星辰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担忧和询问。
“林默哥哥?”她的精神意念传来,比之前更加清晰、稳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你感觉……不一样了。”
林默走到她身边坐下,感受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如同春日阳光般温暖纯净的光裔能量,这让他的精神世界那沉滞的“背景辐射”似乎都减弱了一丝。他尝试用自己 newly acquired 的内视能力去感知小雅,发现她体内的能量流动如同一条条璀璨的光之溪流,有序而和谐,与之前那种混乱爆发的状态天壤之别。在她能量的最核心,似乎也有一颗微小却无比明亮的“种子”,正在缓缓吸收着周围的能量,茁壮成长。
“我没事了。”林默露出一丝有些僵硬的、久违的笑容,轻轻摸了摸小雅枯黄的头发,“只是……需要适应一下。”
墨菲斯坐在他对面,机械义眼蓝光闪烁,仔细打量着林默。“老骨头的手艺看来还没丢。怎么样,现在能好好谈谈了吗?”
林默点了点头,他的思维此刻清晰无比。“你们想知道什么?”
“一切。”墨菲斯的语气严肃起来,“从你接到那个匿名订单开始,到ECL-7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再到螺旋城寨的交易和后续的逃亡。不要遗漏任何细节,尤其是关于‘收割者’、你酿造的那种‘绝望’,以及……光裔相关的一切。”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默用一种近乎冷静的、条理分明的语调,开始叙述他这短短几天内跌宕起伏、生死一线的经历。他从“绝望”订单和治愈妹妹的诱惑开始,详细描述了地下实验室的“空壳”维生舱、艾米娜的牺牲与嘱托、“神蚀”的恐怖气息、与匿名者“收割者”的两次交易(包括对方对“肥料”的需求和对小雅的兴趣),以及在螺旋城寨酒吧的埋伏、利用遗迹力量反杀追兵、最终逃到这里的过程。
在叙述中,他重点描述了“收割者”那种非人的平静、对特定“绝望”的渴求、以及其代号与管理局精英小队重合的诡异之处。他也毫无保留地阐述了自己酿造“绝望”时感受到的自身灵魂的撕裂感,以及这种情绪能量对胶质生物和光裔遗迹防御系统产生的、截然不同的影响。
当林默讲述到艾米娜为了阻挡“神蚀”、化作流星冲向黑暗时,小雅默默地低下了头,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身上纯净的光芒微微波动,流露出深切的悲伤,但她没有哭泣,只是安静地承受着这份迟来的、更加清晰的痛楚。
墨菲斯和不知何时也走进窝棚的伊斯顿(他靠在门边,面无表情地听着)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林默提供的信息量巨大,且触及了管理局最核心的机密。
“人造情绪黑洞……以情绪为食……‘那位大人’试图控制甚至成为它……”墨菲斯喃喃自语,机械义眼的光芒剧烈闪烁,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这比我们之前推测的还要疯狂!”
伊斯顿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分析道:“匿名者‘收割者’需要特定酿造的、高纯度的‘绝望’。这种情绪,根据描述,兼具了极致的负面属性和……某种源于你自身伤痛的‘活性’。这很可能是一种关键的‘催化剂’或者‘钥匙’,用于某个与控制‘神蚀’相关的特定仪式或实验。他/她选择你,并非偶然,很可能是因为你的私酿师身份和精神特质,能够产生他们需要的、独一无二的‘原料’。”
他看向林默腰间的铅盒:“你剩下的那枚‘绝望’棱镜,以及你未来可能酿造的同类型情绪,都成了极度危险的物品。它们可能既是对抗的武器,也是对方渴望的目标。”
墨菲斯接口道,语气沉重:“而小雅,作为现存可能唯一的纯血光裔,她的价值对管理局和‘那位大人’而言,更是无可估量。光裔的力量本质与‘神蚀’似乎相互克制,艾米娜能短暂阻挡它,小雅未来的成长,可能成为左右局势的关键。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收割者’对她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
窝棚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林默和小雅,一个掌握着危险的“钥匙”,一个是潜在的“解药”或“武器”,他们两人已经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关乎城市乃至人类命运的巨大漩涡中心。
“我们必须行动起来了。”墨菲斯站起身,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地观察和记录。‘那位大人’的计划显然已经到了关键阶段。我们需要更多的情报,需要联系其他可能残存的‘余烬’小组,需要……找到反击的方法。”
他看向林默和小雅:“你们愿意正式加入‘余烬’吗?不是暂时的庇护,而是成为我们的一员,为了摧毁‘神蚀’和它背后的黑手而战。这很危险,甚至可以说九死一生,但这也是唯一能真正保护你们自己,以及你们所在乎的人的道路。”
林默沉默着。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小雅,女孩也正抬头望着他,纯净的眼眸中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恐惧,而是带着一种与他相似的、沉重的坚定。她轻轻点了点头。
活下去,带她们离开这个地狱。
这个“锚点”在他心中熠熠生辉。但离开,不再仅仅是物理上的逃亡,更是要摧毁这个制造地狱的根源。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精神世界中那些被封印的伤痛和沉重,也感受着身边小雅传来的微弱却坚定的支持,以及眼前这些“余烬”成员眼中不肯熄灭的火光。
“我们加入。”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墨菲斯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很好!欢迎来到地狱的反面,孩子们。”
伊斯顿则淡淡地补充了一句:“那么,首先,我们需要对你进行全面的能力评估和战术定位,林默。你的情绪酿造能力,在经过精神梳理后,或许能产生新的变化。而小雅……”他看向女孩,“你需要开始系统性地学习和掌控你的光裔之力。我们这里有一些关于古代光裔的残缺记载,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有特定节奏的敲击声。
墨菲斯脸色微变,迅速走到门口,掀开一条缝隙。外面是一个面色紧张的年轻“余烬”成员,低声快速汇报了几句。
墨菲斯猛地回头,机械义眼蓝光锐利如刀:
“巡逻队发现‘收割者’小队的活动踪迹,就在我们头顶不到三百米的区域!他们在进行地毯式精神扫描!我们暴露的风险……极高!”
短暂的安宁,戛然而止。
狩猎的号角,再次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