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1-15 10:03:29

这个世界以冬季为四季的开始,认为万象归根才是万物勃发的开始,大谆王朝自然也不例外,直到二十多年前那位从天而降的奇女子做了皇后以后,才改了这一传统历法,以春季为四季之端。

除此之外,诸如铜四铅六的铸币法、海水蒸馏提纯粗盐、科举考试中加入农桑水利,地理算术等等具有非凡意义的举措,都是那位皇后提出来的。据说当时引的内阁一片非议,尤其是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后宫争斗后,本身就可能是那位废后亲信的大臣更是借题发挥,以后宫不能干政的祖制逼迫皇上治罪。

然而,老皇帝力排众议,几乎是对那位皇后言听计从,而事实也证明,在这后续二十多年的发展之中,大谆国力空前强盛!

陈乙其实一直很好奇那个姐姐嘴里崇拜的不得了的母亲,到底是何方神圣,问老道士时,老道士每次都紧皱眉头,只说他也不知道,而他不知道的话,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劝陈乙别白费心机。

这当中,当然也有保护陈乙的意思,因为在世人眼里,先皇后诞下的唯一一子早就在那次出逃皇宫以后,下落不明,甚至是死了。

可陈乙还是连翻史书的兴趣都没有了。

除此之外,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令陈乙不解的地方,譬如东海苍茫,本应有丰富的渔业资源,可却周围三百里地毫无人烟,天雷滚滚,不见日光,仿佛人间炼狱。陈乙曾策马站在边缘望了一眼,立马回头就重病一场,老道士不知花了多少精力才将陈乙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可也因此落下了病根,从此一向不喜欢习武的小道士,被迫练着一本《上清诀》吊命。

还有每隔三百年天上会降下一位谪仙人的传说,从岭南林海到北极冻原的地下深处,有一条真龙走过的龙道以及西蜀旧楚遗址,江河倒灌,有一处堪比京城之大的洗剑池等等,这些江湖秘闻中深信不疑的惊人传奇,陈乙更是没机会取证。

从鼎极轩出来没走几步,陈乙身上发寒,脸色发白,本名巫青的青衣女子悄悄把柔嫩的小手伸进陈乙掌中,一股热流涌入陈乙体内,陈乙自嘲笑道:“到底不争气,那老家伙死了,我堂堂清凉山混世魔王竟然被一个王爷吓成这样。”

巫青轻声道:“我没想到你会接下这道旨意,是老道士的意思?”

陈乙摇摇头,神色间充满了从巫青当初第一眼看见他至今都一直未曾消散的惆怅和落寞,“如果我没管,姐姐一定会很失望。”

“那你难道真会帮助洛亲王?”巫青突然加快脚步,不自禁走到陈乙的前边,转过脑袋认真问道。

陈乙思忖道:“洛王爷今天和我谈话的内容足以让他死上一百遍,可他仍然直言不讳,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洛王爷不仅有志在必得的决心,更有相当的实力,他断定我翻不起什么大浪。如果我没猜错,京城六部除了礼部,其余都已经和洛亲王搭上线,或主动献媚,也或被动的被拉下水,而且这还仅仅是表面,远远不是能撬动整个局势的关键胜负手。我猜朝里定然还有一个让咱们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在暗中帮助他,而本公子之所以半推半就地答应他,也是为了彻底查清这个人。”

巫青浅浅笑道:“就知道你不会帮他,要这么说的话,我还是喜欢你管这件事的。”

陈乙扮了一个鬼脸,吐舌道:“真幼稚,皇位的传递岂能依据个人喜好?”

巫青不仅没生气,还高兴的踢着脚丫,说道:“那我不管,反正他不是好人!”

陈乙叹了一口气说道:“哪个皇帝是好人了?不是他,那只能说明他不够坏。”

鼎极轩里,方才陈乙和洛亲王谈话的房间内,洛亲王此刻正倚在窗边望着外边的巍峨皇城,雪花纷飞之中,皇城如一块黑宝石,令人迷醉。

已经确确实实断了一臂的中年高手默默站在旁边,如同一具雕塑。

房门打开,珲郡王大步迈进来,先拿起桌上的茶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口,然后用衣袖用力擦了嘴角,这才说道:“大哥,那小王八蛋怎么说?答应了没,没答应我这就出去废了他!”

洛亲王对这位莽夫弟弟早已习以为常,淡淡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对了,叫你派人去突厥的事办好了没有?”

珲郡王点了点头,有些不高兴的嘟囔道:“我,这不是为哥哥操心么,净让我做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没劲!”

洛亲王笑呵呵道:“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事,你还记得赵甲公主当年有个弟弟吗?”

珲郡王来了精神,用力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好像叫赵乙,对对,就叫赵乙,他不是逃出皇城,然后下落不明失踪了吗?我记得父皇当年大发雷霆,直接砍了京兆府尹的脑袋。”

“不是下落不明,是饿死在这鼎极轩前头,也不是光砍了京兆府尹的脑袋,是砍了京兆府尹和司礼监大值事的脑袋,这事后父皇封锁了消息,对外只说是十六皇子病重夭折,可鼎极轩的事,郑三都记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洛亲王手捻着念珠缓缓说道。

珲郡王有些云里雾里,回过神来,“一个死人而已,突然提他干嘛?”

洛亲王停下手里的念珠,道:“可是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陈乙的眼睛太像当年那个女人了,我心里总有一种很不安的情绪,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陈乙就是赵乙?如果是,赵甲公主那里最可能有一点蛛丝马迹,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派人去突厥密查的原因。”

“不可能!”

珲郡王瞪圆眼珠,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道:“这怎么可能?如果赵乙还活着,父皇怎么可能让他去清凉山修那劳什子天道?你不是不知道当年父皇有多宠爱那个贱人,那贱人生下一儿一女,父皇更是宠的都快忘了我们了,难道到最后落得个女儿远嫁突厥,儿子出家的下场?”

洛亲王点了点头,吸了口气轻声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珲郡王突然眼神一狠,“大不了,让我带人灭了他,宁错杀,不放过!”

“不,不行。”洛亲王皱眉道,“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陈乙现在是皇命钦差,遗诏一事除了他,一个月后让谁拍板都显得刻意,杀他容易,可难的是封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珲郡王更阴狠地哼了一声,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谁不服,就杀谁!”

洛亲王侧目,斜睨着看他,突然问道:“如果是你十五弟不服气呢?”

珲郡王顿时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老皇帝一生共有阿哥十六位,京畿周围受封王爷就有六位,分别是二阿哥洛亲王,三阿哥珲郡王,五阿哥果郡王,七阿哥璋亲王,八阿哥允亲王,九阿哥骁亲王。这些王爷们不可主动参与朝政,但也不能不学无术,因为偶尔皇帝会宣诏入京,提点差事或者问政,如果王爷们做不好或答不上来,就有禁足宗人府的风险。

因此,这些个养尊处优,却时刻伴君如伴虎的王爷们,也私下被民间野史戏言为笼中雀,大谆王朝历代都有这样的例子。

其余十位,除大阿哥早年受封太子,后来因为和一位妃嫔私通,被老皇帝直接废黜,圈禁宗人府,据说后来疯掉了,剩余九位则都不在京城。四,六,十,十一,四位阿哥封地远在西北边境重镇,手握兵权,十二,十三,十四,包括十六阿哥的赵乙,俱都夭折,剩下一个十五阿哥最为特殊,不受亲王封号,却在行伍中做起了大将军,镇守东突厥边境十年,一次都没回过京城。

去年,老皇帝亲自书写圣旨,封这位劳苦功高的十五阿哥为圣元仁大元帅,统领东突厥边境全军四十万,特殊情形下,更有节制就近五州一切军政大权的权力。

珲郡王天不怕地不怕,可阿哥们里边,最怵这位。

而对于洛亲王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块心头之患?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洛亲王继续说道:“再有不杀陈乙的理由也是除了他这位混世魔王,恐怕没人能破的了遗诏一案,父皇识人用人,向来准确,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我们不仅不能杀他,还得好好保护他,你明白吗?”

珲郡王不服气道:“就他?”

洛亲王微哼一声,“你一向眼高过顶,怎知人家的厉害?七年前,震惊朝野的百万官银丢失案,不是人家下山破的?还有三年前同样也是一桩大案的突厥使团被杀案,两国边境一度紧张,皇帝不还是圣旨上山,求着人家下来破案?你忘了上上任大理寺卿是怎么被气死的了?”

珲郡王拍桌忿忿道:“运气好而已,哥,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要说功绩,他哪能有哥你当年大破幽州谋反案的一星半点?”

洛亲王不悦拂袖道:“滚,别犟嘴!”

中年高手微微皱眉。

陈乙和巫青原定的去司礼监的计划在半途被陈乙否定,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陈乙恰好路过大理寺,瞧见了当年因为一桩官银丢失案他和上上任大理寺卿打赌,谁输了就撞死在大理寺门口的那块写着“天下为公”的獬豸石碑,陈乙走过去驻足良久,说道:“老家伙在位四十五年,确实养出了不少浩然气。”

巫青没说话,不一会儿陆相如却是屁颠屁颠的跑出来,看了一眼巫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讪讪道:“小公子大人大驾,陆相如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陈乙嘿嘿阴笑了两声,走过去拧着陆相如的耳朵,可怜这位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都身份不低的年轻俊彦立马惨叫道:“是巫姑娘要问的,不是下官故意说的要去教坊司,而且下官的意思是去教坊司查案,并不是那...那什么。”

陈乙松开手,突然一脸严肃的问道:“陆大人,知道这块石碑的故事吗?”

陆相如打了个哆嗦,小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陈乙拍着他的肩膀道:“知道就好。”

三人进入大理寺,陆相如以为这位吊儿郎当的皇命钦差要正式查案,这可高兴的不得了,既然知道那块石碑的故事,自然也知道陈乙的办案水平,据说这位清凉山小公子总是能别出心裁,他陆相如虽然执掌大理寺,遍阅卷宗,大大小小的奇案怪案也见识不少,可有关于陈乙的事迹,却仍然是惊为天人,比如用印泥比对指纹,训练从西域进贡而来的特种灵犬利用嗅觉帮助追踪以及什么滴骨法,蒸骨法还有盐醋法,俱都令人大开眼界。

大理寺内部三进两厅,左右厢房加上后院也不足二十间,且每间房梁以及房门都虫吃鼠咬的,看上去破败不堪,陈乙不是第一次来,自然不奇怪,巫青是头一次,有些讶异道:“想不到堂堂大理寺,京城正三品衙门,竟是这般鬼模样,江南道上好多个县衙都比这强。”

陆相如并没有因此而脸红拘谨,反而大大方方的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大理寺虽寒酸,可里边的人都是个顶个的清正廉明,堂堂正正,对得起门口那块獬豸碑上的天下为公四个大字。”

陈乙深有体会,其实当初只能算一句戏言的赌约,他又不是真想要那位大理寺卿的性命,可这里边的读书人就是这般刚正,陈乙点了点头感慨道:“这话不错,皇城脚下只有这里有那么点儒家圣贤的味道。”

陆相如很满意的露出笑容,随后在后院厢房给陈乙和巫青安顿了住处,可能是得到了陈乙的赞扬,就连住处也要比前边看见那些好得多。夜幕降临,到了晚饭时间,天上雪花更大,陆相如邀请陈乙和巫青一同用饭,就在大理寺的食堂,说是今天大理寺内上下几十位官员共同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可被陈乙用皇帝刚刚驾崩,不合时宜的理由拒绝了。

陈乙出了屋子,巫青立即也从旁边屋子里出来,摘了面纱紧随在身边,陈乙笑着说不用这么紧张,巫青瞪了他一眼,玩笑道:“我怕你偷偷去教坊司。”

两人从后院出门,大理寺的后边有一片碑林,每一块碑都是大理寺因公殉职的官员,本应是阴森之地,但此刻美人作伴,雪花纷飞,别有一番韵味,陈乙轻车熟路走到一块还算崭新的墓碑前,默然伫立,巫青看了眼碑上写着的“刘永仁之墓”轻声问道:“这就是那位被你气死的大理寺卿?”

陈乙点头道:“本朝大理寺卿不是什么好差事,得罪的人多,死的也多,你很难想象吧,这里边大部分的墓碑不是普通的捕快或者少卿,寺丞,而却是堂堂正三品命官的大理寺卿,只是可惜刘大人的死法,或许是最窝囊的了。”

巫青没说话,心想原来白天那位来自地剑山的年轻寺卿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恐怕要不是地剑山的剑法,他也埋在这儿了。陈乙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用清凉山上的礼数,单掌合十,恭敬的鞠了一躬。

陆相如突然跑过来,手里还提着食盒,刚巧碰见陈乙在鞠躬,于是放慢脚步,站在一旁,悄悄把伞递给巫青,巫青微笑摇头,示意不需要,陆相如自己也收起了,陈乙双手拢在袖中,回头笑道:“真不巧,被陆大人看见恐怕是要笑话了。”

陆相如会心一笑,说道:“刘大人生前最后一份奏章的内容是极力举荐小公子大人您担任大理寺卿,为苍生计,说他死得其所,并无遗憾。”

陈乙转过头去,站立良久,直到雪花堆满三人肩头,才幽幽说道:

“好一句为苍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