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遗命钦差、清凉山小公子悄然驾临大理寺的消息不胫而走,马上便轰动京城。
接下来几日,就是六部百官相继拜访,本来皇帝驾崩,按照旧制,官员需在家禁足七日,视为守国孝,可现下新主未立,破遗诏丢失一案便理所应当的成为头等大事。也顾不得虚礼,内阁首辅洪太师亲自起了个头,只带了两位扈从,深夜莅临大理寺,陆相如受宠若惊,本来有地剑山和太师府的这层关系,陆相如就一直将这位内阁首辅视作长辈,可见了面才知道,人家是奔着陈乙去的,当时便哭笑不得,只乖乖的收拾屋子,添了炭火灯油,亲自站在院外望风。
巫青不放心的也守在院外,一夜未眠。
直到第二天拂晓,老太师才一脸倦容的走出房间,神色间难掩欣慰。在陈乙的陪同下,两人又走了一遍大理寺后边的碑林,雪地未融,陈乙和老太师走在最前边,后边不远不近的跟着巫青,陆相如以及老太师的两位贴身扈从,众人不知这两位到底谈了什么如此尽兴,总之不时传来老太师的爽朗笑声。最后老太师招呼扈从到身边,在碑林的一处空地以掌力轰出一丈见方的空穴,笑言道:“此间事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希望能埋在这里啊。”
陈乙作揖笑道:“老太师精神抖擞,又有地剑山曹山主照料,定会吉人天相。”
老太师苦笑摇头,望着白雪堆叠的碑林,意态阑珊,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将视线放在陆相如身上,轻声慈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大谆的将来,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还是要靠你们。”
陆相如含泪跪下。
老太师一行人缓缓离开。
有了洪老太师的牵头,京官里无论是讨厌陈乙的还是确实对这位清凉山小公子好奇的,都递来了名刺。不到三日,巫青的案头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达官显贵礼物名帖,陈乙有选择性的见了几位便闭门谢客,可是房间里的他并没有闲着,自打洪老太师走后,三日里,大理寺近一年以来所搜集的一切关于江湖消息以及京城大小案件都被陈乙近乎废寝忘食的阅览完毕。
三日后,京城开市,内阁一纸政令通达全国各地,老皇帝驾崩,内阁摄政,以待新主,一切照旧,丧事事宜经由司礼监和礼部商议,决定一切从简,除京畿皇子皇孙外,边防亲王不得回京。
这天鸡叫时分,又是一夜的灯火通明。巫青和陆相如忧心忡忡的站在陈乙的房间外,尤其是陆相如,哭丧着脸,生怕这位小主子出了什么意外,这三日里,他不知道敲过多少次门,送过多少次茶水饭食,可无一例外的都被先骂一顿,然后把东西拿走。
巫青秀眉紧皱,呢喃道:“这可怎么办啊?”
陆相如想了想,挠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事先说好,青儿小姐不能生气。”
巫青一脸狐疑,半推半就的点了点头。
陆相如得了首肯,便无后顾之忧,不怀好意的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放下食盒,双手叉腰大声道:“小公子大人,京城今日开市,教坊司、怡红院、春香楼统统八折起!”
巫青俏脸微红,一脚冷不丁踹过来,陆相如身形矫健,堪堪躲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见房门果然打开,陈乙一脸疲惫,可那双丹凤眸子却难掩欣喜,巫青更加生气,索性转过身子赌气不理睬两人。陈乙一脸正经道:“胡说八道,滚滚滚,国丧期间打折,岂不是明摆着有庆祝之嫌?老子不信,要亲自去看看!”
巫青冷哼一声,回到自己房间,重重摔了一下门!
陈乙一脸赦颜,哈哈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陆相如,陆相如小跑着进入房间,只见房间里杂七杂八全部堆着大理寺的卷宗,就连床上也未能幸免,足见这位世人眼中的混世小魔王并非如传言一般,是个只会祸害人的绣花枕头,陆相如不自禁收拾心神,正色道:“小公子大人真乃我辈楷模。”
“少拍马屁!”
陈乙翻脸比脱裤子都快,轻车熟路的从一众杂乱的卷宗里挑出一份,扔到陆相如脸上,语气生冷问道:“这件走尸案,谁经手的?如此漏洞百出就匆匆结案,岂能是堂堂邢狱顶尖,大理寺的作风?”
两人挑地方落座,陆相如粗略看了一眼卷宗,马上便回忆起来,皱眉道:“这件案子不是我们结案的,当时有皇上口谕,司礼监把犯人提走了。”
陈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果然如此。”
陆相如继续说道:“本朝国律,涉及江湖术数的案子本来就不归大理寺管,鸿胪寺下崇玄署才是第一经办人,只是当时这位赶尸的江湖术士身份敏感,好像还兼职突厥密探,这才在大理寺留根,可后来审着审着,司礼监的孙公公突然亲自来提人,御赐金牌,如朕亲临。”
陈乙没说话,示意他继续,陆相如便继续说道:“其实这件案子确实疑点众多,您要不说,我还真给忘了,应该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唐师弟手下崇玄署接到京城外东柳林镇报案,有邪祟养尸,祸害了一整村的百姓,唐师弟赶到的时候,整个村子已经泛起瘟疫,死了一大片人,后来审问的时候,更加离奇,这位赶尸匠看似借东柳林镇一处天然煞地养尸,而竟然他自己也是尸体!”
陈乙突然眯起了那双极好看的丹凤眼,这在陆相如眼里,仿佛两柄利刃一样闪烁着寒光。陆相如吞了口唾沫,继续道:“养尸练尸赶尸,这本是道门天机,地剑山虽也有典籍记载一些凤毛麟角,可如此玄奇的,还是我第一次亲眼所见!”
陈乙点了下头,沉吟片刻起身,脸上的凝重突然转眼便消散,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眨巴眼睛笑问道:“陆大人,真八折还是假的?”
陆相如怔然片刻,苦笑道:“假的,请小公子大人治罪。”
陈乙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江湖人啊,本就不该入这官场,你瞧,本该是个多潇洒的人儿,怎么变的一板一眼的,再有几年,该成你唐师弟了。”
陆相如恭敬站立,陈乙脱下鞋袜,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脸嫌弃,然后又脱下道袍,说道:“去,找几个人伺候本公子沐浴。”
陆相如微微张嘴,这位小公子怎么想到哪是哪,天马行空,这上哪找人去?他不似寻常京官,江湖人出身的他,自己别说没有丫鬟了,就连府邸私宅都没有,自打去年任职以来,吃在大理寺,睡在大理寺,说白了,这大理寺就是他的家。
难不成真去那些地方请几位过来?可问题他也没钱啊。
正为难间,房门外传来门口守卫的声音:“陆大人,门口有清凉山的贵人登门。”
陆相如一脸讶异的望向陈乙,后者笑问道:“几位?”
门口守卫答道:“两位姑娘,一位目盲老先生。”
陈乙满足的点头笑道:“真可谓想什么来什么,陆大人,劳烦你准备一只浴桶和热水,其余的就是把门口的姑娘请进来,至于老先生,给点茶水即可,你要是不介意输的太惨,也可以请教一些武学和棋艺。”
陆相如心中大惊,“难道,难道是江湖武评上排名第十四的棋剑双绝黄羊老前辈?”
陈乙大手一挥,“去去,见了你就知道了,先办好你的差事!”
小公子大人这么说,多半就是了,陆相如心中不由得大喜,唐师弟对这位老前辈早就仰慕已久,就连师傅也说大谆王朝的江湖上论用剑者,地剑山、白马剑斋、八臂剑神以及这位棋剑双绝四分天下,而前两者都是门派,后两者却是个人!
陆相如急忙起身,喏了一声就急忙出门,陈乙看着这位保准是急着通知唐言的大理寺卿,会心一笑。
门外来的的确是清凉山上专门伺候陈乙的丫鬟。赤橙黄绿青蓝紫,陈乙从上山那年开始,老皇帝就有意无意的秘密派了七位曾经是伺候小公主的体己丫鬟去照顾陈乙,陈乙自然没有拒绝,只是苦了老道士天天喊着成何体统,可也就只是嘴上喊着,外人或许不知道,整座清凉山上,谁不知道那位小公子才是货真价实的大王?
没多久,小院就莺莺燕燕的响起女儿家的娇声腻语,陈乙房门打开,一位身着淡黄色鹅绒披风的水灵姑娘见着了脸色疲惫的陈乙,立即红了眼睛,泫然欲泣,一路连走带跑的扑在陈乙怀里,柔柔道:“公子,你,你这是怎么了?青儿那丫头没照顾好你,看我回头怎么收拾她!”
陈乙搂着满怀香酥,心神荡漾,摸了一下大丫鬟的鼻尖,柔声道:“不关青儿的事,你敢收拾青儿,我就收拾你。”
说完不忘在这位七个姑娘里最显成熟和丰满的大丫鬟腰腹间轻捏了一下以示惩戒,大丫鬟顿时俏脸通红,可媚眼如丝,令陈乙实在无福消受,陈乙松开她,求饶道:“黄儿,你可饶了本公子吧。”
后头一位身着淡绿色,同样是鹅绒披风,静静站在旁边,不比大丫鬟那般放肆,却也是笑意浅浅,眼圈红红,陈乙轻轻搂在怀里,绿儿矜持,对待绿儿得像是对待书香世家、情窦初开的大家闺秀,点到即止。
被心心念念的公子这么轻轻一搂,绿儿一双水灵眸子顿时眼泪决堤,轻轻抽泣。巫青听到动静从隔壁房间出来,轻咳了一声,陈乙这才松开,张开双臂笑道:“来来来,你也有份!”
巫青啐了一口,脸上却不争气的腾的红了起来,大丫鬟黄儿边刮脸边笑道:“从小到大也是你最傲娇,死要面子活受罪!”
巫青哼了一声,“死妮子,瞎胡说些什么?!”
绿儿见着巫青妹妹,放开陈乙,和巫青姐妹两人抱在一起,巫青也眼神温柔,绿儿是她最喜欢的姐姐,这次下山,一点儿武功都没有的绿儿本来不是第一人选的,可是念及巫青,老道士还是点头答应了。
浴桶送到,却不是陆相如亲自送来的,陈乙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位大理寺卿此刻一定正全力奔向鸿胪寺。关上门,绿儿和黄儿伺候陈乙洗澡,从小到大巫青从来没有做过这些,虽是丫鬟,却脸皮薄的像纸一样,卖起命来,冲在最前边,伺候起人来,永远都是躲在最后边。
已经出落的极具妖魅气质,足可祸国殃民的黄儿替陈乙褪去全部衣衫,绿儿轻轻抚摸陈乙胸膛,当年在东海边上被无形气机伤的满是伤痕,绿儿眼圈又是一红,陈乙则舒服的躺在浴桶里闭眼享受温存,姐妹俩黄儿打趣绿儿,笑道:“绿儿妹妹,要不要一起?”
绿儿梨花带雨顿时又是涨红了脸,可只是双手绞捏衣角,并不拒绝,陈乙无奈道:“黄儿,你可行了吧,再说这些,信不信本公子先把你办踏实了?”
水气蒸腾,大丫鬟轻绾青丝,妩媚笑道:“求之不得呢!”
陈乙立马认怂,把头埋进水里,呼噜呼噜的喷水泡,再抬起头来,眼神稍稍清明,长出一口气,吐出一口水骂道:“老道士是真他娘的不地道,一边让老子不碰女人,一边派这么个尤物过来,你他娘来试试?”
远在王朝中部的清凉山上,玉皇殿前,老道士重重打了一个喷嚏,掐指一算,抚须笑道:“算时间,黄儿绿儿和老瞎子也该到了,这小王八蛋肯定骂老子呢!”
老道士心有灵犀,继续掐指,突然眉头一皱,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抖了抖雪花,右手食指轻轻一抹,道了一声:“去!”
枯枝刹那如剑光一闪而逝,道家仙人素有点石成金,撒豆成兵的神通说法,此刻若有外人瞧见老道士这一手,可不就是惊为天人?
洗过了澡,换了一身就如富家商贾子弟的华贵衣裳,不再是陈旧道袍的陈乙推开房门,笔直站在院中的巫青眼神一亮。陈乙本就生了一副好皮囊,这一点无论是像父亲还是像母亲都差不离,再加上左黄儿右绿儿,俱都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巫青哼了一声道:“真有那么点纨绔的样子!”
陈乙翻了个白眼,青儿永远都这样,也懒得跟她斗嘴,说实话从小到大,只有青儿有点像姐姐,陈乙大手一挥,“走,去瞧瞧老先生。”
前院里,大理寺诸位官员此刻正紧张兮兮的围成一个圈子,有人喝彩,有人传话,有人用棋盘衍化圈内的两人盲弈路数,分工明确,兴致勃勃,都没发现这位清凉山小公子左拥右簇的出现,直到陈乙走近了凑过去瞧了一眼,众人才急忙散开,停下手里动作作揖行礼,陈乙笑着摆手道:“免礼,观棋。”
陆相如也从痴神中回过味儿来,悄悄凑到陈乙身边,竖起大拇指啧啧道:“老前辈果然名不虚传,光是一个羚羊挂角的定式就来来回回教育了好几次唐师弟了。”
陈乙惊讶道:“这么会儿功夫,就输了好几局了?”
陆相如点头赦颜道:“是他学艺不精,让小公子大人见笑了。”
陈乙摇头叹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这老家伙怎么一点儿都不懂的人情世故?”
陆相如怔然,哑口无言。
老瞎子估摸是察觉到小公子到来,痛下了一记杀手以后,观战众人无不唏嘘,唐言弃子认输,以江湖晚辈的身份恭敬抱拳道:“地剑山唐言见过老前辈。”
老瞎子呵呵一笑道:“好说好说,后生可畏呀!”
唐言转身朝陈乙施了一礼,只是这次显然感激陈乙的引见,眉眼间不再单纯古板,显得可爱许多。
巫青走到老人身边,也恭敬垂首道:“青儿拜见师父。”
老瞎子笑意更浓,“呦呦呦,青丫头,来来来,刚才和我下棋的这位年轻人剑力不俗,你二人剑意中有互补共进的成分,不妨平日里切磋切磋,交流交流,于修行大有裨益。”
巫青和唐言互相看了一眼,视线交汇,都微微一笑。
老瞎子“视线”终于落在陈乙身上。
陈乙浑身一个哆嗦,再没有刚才一口一个老家伙的嚣张气焰,忙着过去恭敬道:“小乙给二师父请安。”
老瞎子哼了一声,“脚步虚浮,中气悬空,你呀!再不用功,《上清诀》也吊不起你的命了!”
陈乙摸了摸额头,只得点头称是。
当天晚上,众人一起在大理寺食堂用饭。饭后,陈乙悄摸地的拉上老瞎子和陆相如,三人趁夜色出城,直奔东柳林镇!
而与此同时,京城内,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后院里,一只双眼血红的白鸽落在一位足有两人多高,全身铜皮铁骨的巨人肩膀,巨人从鸽腿取出密信看完以后,一只手轻而易举的举起了地上的棺材,出了客栈,直奔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