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1-16 05:35:24

我叫陈勘,陈年老醋的“陈”,勘误表的“勘”。人如其名,一个在故纸堆里快要发酵、浑身散发着“纠正一下”酸腐气味的民俗学研究生。如果知识也能长毛,那我大概已经是一块行走的、覆盖着华丽青霉菌丝的蓝纹奶酪,被遗忘在历史冰箱的最深处。

此刻,我正身处省图书馆古籍部那间引以为傲的“特藏阅览室”。这里恒温恒湿,精确得像个博物馆的展柜,或者说,像个高级棺材。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种复杂的混合气味:是陈年宣纸纤维缓慢水解产生的微甜,是糨糊与牛皮胶装订线老化后的酸涩,是油墨沉淀百年后褪去的铅华,以及,一种无论如何精心调控也无法完全驱散的、若有若无的霉味。这味道不浓烈,却极其顽固,它能钻进你的呢子外套的纤维里,能附着在你中午吃的那块面包的回忆里,甚至能渗透进你的梦境,让你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本被虫蛀了一半的《康熙字典》。

时间是下午三点,一天中最容易产生哲学思考,也最容易犯困的钟点。西斜的阳光勉强穿透高大窗户上积年的灰尘,在阅览室空旷的中心地带切割出几道昏黄、近乎实体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不知疲倦地、无声地飞舞、碰撞、升腾、沉降,像一群遵循着某种古老律法、进行着永恒仪式的微型浮游生物,又像时间本身剥落的皮屑。耳边是背景噪音的交响:老式台式电脑机箱沉闷而执着的风扇嗡鸣,像一头被囚禁的机械困兽在喘息;远处管理员老师偶尔敲击键盘的、带着倦意和一丝不耐烦的“嗒嗒”声,仿佛在为我这无聊的下午打着节拍;还有我自己翻动脆弱书页时,那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沙沙”声,生怕一个用力过猛,就把某个古人某年某月某日的一声叹息,给捏碎了。

这种几乎凝滞的、被时间浸泡着的氛围,是我过去大半年实习期的日常背景板。我的工作,听起来颇有格调——为那些脆弱的、散发着历史气味的地方志、民间抄本进行初步的数字化归档和编目。导师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陈勘啊,我们民俗学,有时候就是‘捡破烂的学问’,要在主流历史不屑一顾的边角料里,拼凑出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于无声处听惊雷!”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我每天面对的“惊雷”,大多是“乾隆三十八年,夏汛,某处堤坝溃决三十丈,淹没田舍七十余顷,溺毙人畜无算”之类的冰冷数字;或者是“某月某日,漕船于某处搁浅,损失漕粮三百石,押运官某某罚俸半年”的官僚流水账;再不然就是“某乡绅捐资五十两,重修某水工祠,祈求风平浪静”的功德记录。我的大脑皮层,早已被这些重复的信息磨出了老茧。我的毕业论文选题——《清代漕运水工祠的民间信仰与地方社会构建》,就像一个中规中矩、毫无惊喜的安全岛,足以让我这艘小破船顺利靠岸,拿到硕士文凭,然后……然后呢?

然后大概率是继续在某个更偏僻的档案馆里,发酵成一块更老的奶酪。

经济的绳索更是时刻套在脖子上,慢慢收紧。学校那点微薄的实习补贴,扣除掉城中村那间只有十平米、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出租屋的租金,再扣除掉每日赖以果腹的、蛋白质含量可疑的廉价外卖,所剩无几。昨天夜里,我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寒酸的余额数字,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财务推演:剩下的钱,大概只够支撑我完成论文答辩前最后两个月的生活,前提是,我那台屏幕已经裂成蛛网、时不时还自动关机的智能手机能坚持住,前提是,我心仪已久的那位文学院师妹约我吃饭时,我能找到完美的借口推脱,而不是坦诚相告“师兄我穷得只能请你吃食堂的免费汤泡饭了”。

这种捉襟见肘的感觉,像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薄膜,紧密地包裹着我的生活,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有时候,望着窗外高楼林立的城市森林,我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荒诞感:我的同学们,那些学计算机、金融的弄潮儿,早已在资本的浪潮里翻滚扑腾,谈论着KPI、期权和纳斯达克;而我,却在这里,像个考古学家一样,精心清理着几百年前某个漕运水工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心灵尘埃,试图从祠庙的香火钱记录里,打捞一点所谓“精神的星辰大海”。价值感?在生存压力面前,它薄得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后面是凛冽的寒风。

“呼……”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想把胸腔里的郁闷和眼球的酸胀感一起排出体外。甩甩头,像一只试图甩掉雨水的落魄流浪狗,我强迫自己将几乎要粘在一起的眼皮撑开,把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的电脑屏幕。屏幕上,是高清扫描的《漕运水道考》内页,同治年间的版本,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清晰,却也刻板、乏味,像一队面无表情的卫兵,排列着毫无生气的方阵。内容是关于鄱阳湖某段偏僻航道的疏浚记录,充斥着“深挖几尺,拓宽几丈,用工几日,耗银几两”的枯燥数据。

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疯狂地滚动着鼠标滚轮。电子书页像失了控的瀑布,哗啦啦地向下飞泻,一行行模糊的黑白字迹连成一片,晃得人眼花。就在我的耐心即将耗尽,准备合上电脑去厕所用冷水泼脸提神的时候,几帧风格迥异的扫描件,像河流中突兀的礁石,猛地撞入了我的视野。

这几页的“质感”明显不同。它们夹在《漕运水道考》规整的页面之间,像是强行闯入的不速之客。材质不是官方典籍常用的那种相对柔韧、细腻的宣纸,而是更显粗糙、颜色泛黄更厉害、甚至边缘带着毛刺和破损的土纸。上面的字迹也绝非工整划一的馆阁体,而是几种不同的、显得急促而潦草的手书毛笔字,有的筋骨嶙峋,有的肥硕笨拙。字里行间,夹杂着大量奇怪的简笔符号——像是简化后的八卦方位,又像是只有书写者自己才懂的标记;还有个人化的缩写、暗语,甚至有几处墨点,似乎是书写时情绪激动或条件所限留下的痕迹。更引人注目的是,页面空白处,还有一些歪歪扭扭、却异常写实的手绘小图。

我皱了皱眉,第一反应是遇到了古籍整理中常见的“干扰项”——可能是前人阅读时随手记下夹入的笔记,也可能是后世收藏者或装订工人不小心混杂进去的私人物品。这种“杂质”通常不具备学术价值,反而会影响编目的准确性。出于职业习惯,我下意识地移动鼠标,光标悬停在了屏幕上方那个标记为“无关附件”的红色按钮上,准备像清除病毒一样,将它们从我的工作视野里清理出去。

就在指尖即将按下鼠标左键的瞬间,其中一页上的一幅手绘草图,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定住了我所有的动作。

那图描绘的似乎是鄱阳湖靠近某处岸边的水域,线条简单甚至稚拙,但方位感和地形特征却勾勒得异常清晰。一个明显是地标的位置,被用浓墨重重圈出,旁边标注着三个小字——“老爷庙”。这地方我有点印象,是鄱阳湖水域一个有名的“魔鬼三角区”,民间传说众多。但吸引我全部注意力的,是草图旁边,用更加潦草、几乎飞脱出纸张束缚的笔迹,写下的一行小字:

“水退见异色,泥泛赤褐,鱼鳖尽浮,腥臭刺鼻,疑有穿穴泄毒,凶,当避。”

“异色”、“赤褐”、“泄毒”、“凶”……

这几个字眼,像几根冰凉细小的针,隔着数百年的时光,精准地刺入了我的视觉神经,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官方典籍里,绝不会出现这种充满强烈主观感受、隐隐透着不安与警告的词汇。这不像是一份冷静客观的报告,更像是一个现场亲历者,在极度紧张或震惊的状态下,仓促留下的私人记录。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种面对未知威胁时最本能的警惕。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脊椎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之前弥漫全身的倦怠感和经济焦虑,此刻被一种更原始、更敏锐的好奇心瞬间驱散。这几张格格不入的破旧手稿,像一颗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不仅漾开了涟漪,似乎还惊动了潭底某些沉睡的东西。心脏在胸腔里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咚咚咚,像一面被轻轻敲响的小鼓。

我小心翼翼地移动鼠标,将这几页风格诡异的手稿扫描件,一页一页地,从《漕运水道考》的母体中单独提取出来。它们的内容更加零碎:有的是对某种特殊水纹的描绘,旁边标注着“其下有空洞,水声异”;有的是对岸边植物生长状态的记录,“唯此片芦苇,茎秆发黑,叶带锈斑,异于常类”;还有一页,干脆画了一个复杂的、类似罗盘方位的图案,中心写着“厌胜”二字,周围密密麻麻全是看不懂的符号。

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略一思索,将其命名为“《巡江见闻录》暂存”。这只是我随口起的名字,心想这大概是某个负责巡查江道的底层小吏,在工作途中记录下的奇闻异事或者个人观察,属于上不了台面的野路子资料。

当时我全然不知,这个随手建立的、名字也起得漫不经心的文件夹,以及这几张仿佛随时会碎裂在时间里的破旧扫描件,将会像一柄无形的钥匙,插入我按部就班人生的锁孔。轻轻一转,便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危险与真实世界暗面的门。命运的齿轮,往往就是在这样看似平淡无奇的瞬间,被一缕微不足道的尘埃扰动,开始发出沉重而不可逆的、啮合转动的声响。

窗外的阳光依旧昏黄无力,空气中的尘埃依旧在光柱里上演着它们永恒的、无声的芭蕾。但在我眼中,这个原本沉闷得令人窒息的阅览室,此刻却仿佛被注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活力。每一排沉默的书架,每一本蒙尘的古籍,似乎都潜藏着未被讲述的故事。

我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霉味、旧纸香和时光尘埃的独特空气,感觉肺部都被这种复杂的气息充盈。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轻颤,我点开了下一张,也是这个文件夹里最后一张手稿的扫描件。

探索的欲望,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心底被悄然点燃。而我那关于水工祠和民间信仰的毕业论文,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苍白。

真正的故事,似乎才刚刚露出它冰山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