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1-16 05:36:51

张破岳那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像一把精准、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手术刀般的问题,直接切中了我此刻最心虚、最混乱、也最无法坦然示人的核心区域。他那双过于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和伪装的眼睛,如同两个高强度的探照灯,牢牢地锁定在我脸上,让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复杂思绪的人,而更像是一个被强行固定在解剖台上、置于聚光灯下的苍白标本,所有的秘密和慌乱都无所遁形,即将被那冰冷的目光一层层剥离、审视。

大脑在求生本能和巨大压力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几乎要冒出青烟。我必须立刻编造出一个听起来合理、至少能暂时蒙混过关的说辞。实话实说?绝不可能!那几页来自《巡江诡簿》的神秘手稿、我那基于民俗学的异想天开、以及“穿穴泄毒”这种近乎荒诞的猜测……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听起来简直比三流地摊文学还要不靠谱。而且,一旦吐露实情,天知道会引来什么样的后续麻烦,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之后。眼前这个自称“古建研究所”却浑身透着特种兵气息的男人,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我……我叫陈勘。”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努力调动面部肌肉,试图让表情显得自然、无辜,甚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声音也刻意放得平稳些,尽管尾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是……是省大环境科学专业的研究生。”我急中生智,临时给自己换了个听起来更“硬核”、更贴近“现场取样”这个行为的专业,希望能增加谎言的可信度砝码。“我来这边……是做毕业论文的野外采样工作,关于湖区局部水域的……水质和底泥污染状况的初步评估。”我尽量使用听起来专业的术语,但内心虚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编织着谎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波动,如同戴着一张打磨光滑的石质面具,只是静静地听着,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但那道目光中的审视意味,非但没有因为我的解释而减弱,反而似乎更加锐利了几分,像无形的针,刺得我坐立不安。

“白天的时候,我在那片湖湾……就是你们船在的那片地方,偶然发现了一些异常迹象,”我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努力让细节显得丰满、真实,仿佛确有其事,“水体的颜色看起来比主湖区要浑浊一些,岸边的泥土颜色也特别深,感觉……有点不对劲,就取了几个样本。”我指了指旁边那个湿漉漉的登山包,试图用实物佐证。“晚上……晚上回到住处,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老是惦记着白天的发现,”我露出一个略带腼腆和不好意思的笑容,模仿着那些过于认真的书呆子,“就想着……想着再去看看,看晚上水温、光照条件不同,会不会呈现出不同的特征……结果,刚靠近,就看到你们的船,黑灯瞎火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适时地表现出适度的后怕,声音也压低了些,“我还以为是……是搞非法电鱼或者偷排污染物的,心里害怕,就想赶紧离开,然后……然后就慌不择路,不小心掉水里了。”

我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自认为逻辑还算通顺的辩解,帐篷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只有火堆中枯枝燃烧时发出的、单调的“噼啪”声,以及帐篷外,从湖面方向隐约传来的、如同叹息般的风浪声,清晰地放大在耳边。张破岳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我因紧张而微微冒汗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几秒,仿佛在读取我面部肌肉的每一下细微抽搐,随后,他的视线又落在我放在旁边、依旧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深蓝色登山包上——那里面,确实实实在在地装着我采集的土壤样本和那几个密封好的广口瓶水样,这大概是此刻我谎言中唯一真实的物证。

“环境科学?污染评估?”他重复了一遍我随口胡诌的专业和目的,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是相信、怀疑,还是仅仅在确认信息,“那片区域,”他伸手指了指我落水的大致方向,“我们之前也做过几次初步的水文和地质测量,水质参数,比如PH值、浊度、溶解氧,确实有些微的异常波动,但基本都在自然环境的正常波动范围之内,远远达不到需要预警的污染程度指标。”

他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根半干的树枝,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面前跳跃的火焰,几颗火星被气流扰动,猛地向上窜起,又迅速熄灭在黑暗中。“至于你看到的所谓‘异常’,”他抬起眼皮,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很大概率是局部水域水生植物季节性腐败分解,或者湖床底部特定地质层(比如含有铁锰结核的土层)有矿物质缓慢渗出,造成的视觉颜色差异和气味干扰。在这公大的湖区,这种现象很常见,算不上什么特别发现。”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逻辑严密,甚至带着一种属于专业人士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三言两语,就直接将我亲身感受到的、那诡异的酸腥气味和粘腻滑手的土壤触感,轻描淡写地定性为“常见的自然现象”和“视觉误差”。这让我心里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服气和憋闷。那股气味,那土壤的质感,是那么的真实、具体,绝非简单的“水生植物腐败”或“矿物质渗出”能够完全解释!那是一种……一种带着某种“人工”或“非自然”痕迹的异常!

但我不能反驳,绝对不能。此刻的处境,如同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任何一丝可能引起他更深怀疑的举动,都可能导致不可预知的后果。我强行压下心头的不甘和疑虑,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混合着恍然大悟和学生气腼腆的表情,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愧:“是……是吗?原来是这样。可能……可能确实是我太敏感了,缺乏实际的野外工作经验,看到点不一样的就大惊小怪。”我挠了挠头,做出副后怕又庆幸的样子,“幸好……幸好遇到你了,张……张工?(我试探着用了这个听起来像是对技术人员的称呼)不然我这条小命,今天真就交代在这湖里了。谢谢,真的太感谢你了。”

我再次加重语气,诚恳地(至少听起来是)道谢,试图用满满的感激之情来冲淡和掩盖他眼中那始终未曾消散的、如同实质般的疑虑。

张破岳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评估我这番话的真伪,又似乎只是在观察我狼狈的模样。他没有再继续追问我的身份和具体目的,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但他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长辈对晚辈式的告诫意味:“这片老爷庙水域,水文地质情况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得多。水下不光有暗流、漩涡,还有一些不明原因形成的深坑和吸力区,尤其是到了晚上,能见度低,温度变化大,非常危险。你一个学生,以后做野外调查,最好能有导师带队,或者至少和同学结伴而行,选择白天、在标记明确的安全区域内活动。像你这样单独一个人,冒冒失失地往没人的地方钻,太鲁莽,也太不负责任了。”

他的这番告诫,听起来完全是出于职业习惯和对一个“冒失学生”的好心提醒,合情合理,无可指摘。但不知为何,我那被危机感磨砺得异常敏锐的直觉,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别的、极其微妙的味道——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将话题从那片特定湖湾的“异常”上引开,并试图用一种看似关心实则强硬的方式,劝阻我,或者说,警告我,不要再对那片区域进行任何形式的深入探查。

“我明白了,明白了!”我连忙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脸上堆满了虚心受教和深刻反省的表情,“这次真是教训深刻,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保证,明天天一亮,只要体力恢复点,我立刻就去最近的镇上,坐最早的车回学校,把这些样本拿回去分析看看,要是结果真像张工你说的那样,只是普通自然现象,我也就彻底死心,老老实实换个论文方向,再也不来这鬼地方冒险了。”

我故意把话说得很满,姿态放得很低,试图彻底打消他可能的后续行动,比如“护送”我回学校之类。

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簇不知疲倦地跳跃着的橙色火焰,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棱角愈发分明,如同雕塑,也透着一股难以融化的冷硬。帐篷里的气氛,因为对话的暂时中止而再次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带着无形张力的凝滞。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比平常更多的力气。他救了我的命,给了我至关重要的温暖和水分,将我從冰冷的死亡边缘拉了回来,这份恩情是实实在在、不容置疑的。但他身上那种远超年龄的沉稳冷静之下,所隐藏的、如同磐石般的疏离感和几乎能穿透人心的审视意味,却让我如同芒刺在背,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放松下来,更谈不上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们两个人,此刻虽然同处于这个狭小、简陋、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帐篷里,物理距离不过一米多,但彼此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却坚韧无比的薄膜。他在隐瞒着什么,关于他的真实身份,关于他们深夜在那片湖湾的真正目的;而我,也在竭尽全力地编织着谎言,掩盖着我的真实来历和动机。

这场始于意外、充满惊险的湖中遭遇,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侥幸获救而顺利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相反,它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正以一种极其偶然却又充满未知疑云的方式,将我们这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强行联系在了一起,而前方的水域,似乎变得更加深邃和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