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冬夜,北风卷着雪沫子拍打着纸糊的窗户。油灯昏黄,映着土炕上挣扎的人影。
“贱人,给我喝,给我喝!”
破旧的土坯房里,油灯如豆,映照着二狗狰狞扭曲的脸。他一手死死钳住陆娇娇的下颚,另一只手端着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晃荡着浑浊刺鼻的褐色药汁,不顾一切地往她嘴里灌去。
陆娇娇拼命挣扎,眼泪混着汗水、发丝黏在脸上,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哀求:“二狗…求求你,不要…不要…我以后肯定会听话,求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她吧!这可是你的孩子呀!”她一只手无力地推拒着碗沿,另一只手护着小腹,那里曾孕育着她对苦难生活唯一的期盼和温柔。
“孩子?什么孩子?不过是个赔钱货而已!老子要的是儿子!快点给我喝下去!”
碗沿磕破了她的嘴唇,血珠混着苦药淌进喉咙。她越是挣扎,他灌得越狠。
二狗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野兽般的凶光和不耐烦。他粗暴地掰开她的嘴,那腥苦的药液混着她绝望的泪水,强行被灌入喉中,灼烧着她的食管,也浇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无论她如何踢打、挣扎,那点微末的力量在暴怒的男人面前毫无作用。冰冷的药汁大半进了肚子,小半洒落在她破烂的衣襟和炕席上,留下肮脏的污渍。
看着碗底见空,二狗才嫌恶地甩开她,像丢开一件垃圾。他骂骂咧咧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呸!要不是林薇薇那个臭婊子当年跟我说,你爸是个军官,家里有油水可捞,老子才不会跟她一起设计坏了你的清白,不得已娶了你这个娇小姐!”
陆娇娇瘫软在炕上,腹部开始传来一阵阵绞紧的剧痛,但二狗的话像一把更锋利的刀,扎进了她的心窝。
陆娇娇猛地抬头,腹部刀绞般的剧痛竟被这话语带来的冰冷刺得暂缓了一瞬。林薇薇?她那个分享过最后一块桃酥、互穿过最好一件衣裳、无话不谈的闺蜜?
“谁知道,你这肚子这么不争气,几年了也给我生不出一个带把的!还指望你爹妈接济?呸!这么久没消息,怕是自身都难保了吧!要你有什么用!”二狗朝地上啐了一口,摔门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逐渐被冰冷疼痛吞噬的她。
林薇薇…原来如此! 陆娇娇眼前发黑,心痛得几乎窒息。那个她视若亲姐妹的闺蜜,那个她分享所有心事、所有从家里带来的稀罕吃食糖果都毫不犹豫分她一半的林薇薇……
竟从一开始就抱着如此恶毒的心思!怪不得,自从一年多前,父母的信件和汇款突然中断后,林薇薇就再也没来看过她,甚至在村里遇见也眼神躲闪,匆匆避开。自己竟还傻傻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了难处!
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号的大傻瓜!竟引狼入室,错信了蛇蝎!
腹中的绞痛越来越剧烈,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撕扯、捶打,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身下涌出,迅速带走了她的体温和力气。还有…体内某个小小生命流逝的细微声响。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听觉也逐渐远去,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被一股力量从那片血腥和痛苦中抽离出来……
她飘飘荡荡地上升,竟看到土炕上那个面色青白、双眼圆睁、下身浸在血泊中的年轻女子——正是她自己。
她就这样死了吗? 也好…这炼狱般的生活,这被欺骗、被凌辱的日子,或许死亡才是解脱。只是…爸妈怎么样了?他们为什么突然没了音讯?无尽的担忧和思念成了她魂魄里唯一的执念。
她看见二狗骂骂咧咧地回来,发现她断了气,脸上没有丝毫悲恸,只有嫌恶和麻烦。
他粗暴地用那床破旧肮脏的褥子将她一卷,像拖一袋垃圾,趁着沉沉夜色,将她拖到了村后荒凉的山坡,随意挖了个浅坑埋了。没有棺木,没有墓碑,只有一堆新翻的黄土,很快就被夜雪覆盖。
她的魂魄仿佛挣脱了地域的束缚,开始随风飘荡。
她飘过了山川河流,莫名地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城市。她焦急地寻找着那个充满温暖的家,
可是记忆里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家,却已物是人非。邻居的窃窃私语穿透了她的魂体:
“老陆家真是惨啊…”
“谁说不是呢,多好的人,怎么就…”
“说是有什么问题…被带走了…”
“唉,可惜了…”
她疯了一般四处寻找,却最终在郊县一个肮脏破败的牛棚里,看到了两个熟悉却已形销骨立的身影——那是她的父母!
他们早已不复当年的英挺与温雅,父亲身上带着被批斗过的伤痕,母亲眼神浑浊麻木。她拼命想靠近,想触摸,却一次次穿透而过。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父亲剧烈地咳嗽后再也没能起来,母亲抱着父亲冰冷的身体,眼泪流干后,也悄然追随而去。
原来…他们早已被人诬陷,下了牛棚,受尽折磨,最终含冤惨死!
她无处可去,只能在这世间浑浑噩噩地飘荡。 时间在她眼前飞速流逝。
她看着破旧的城镇竖起了脚手架,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车水马龙;人们身上的衣服从单调的灰蓝绿变得五彩缤纷……
世界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着,变得她几乎认不出来。 有一次,她飘过一个热闹的城市,看到一个地摊上摆着些旧信封,其中一张印着“全国山河一片红”的邮票,被摊主小心翼翼地拿起,向围观的人兴奋地介绍着。
她认得那邮票!当年她还曾差点买到!她听到那人报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 可她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波澜。这些价值连城的玩意,比起她失去的、比起她亲眼所见的悲剧,又算得了什么?
她飘荡着,像一个永恒的旁观者。
就在她的魂魄在无尽的时光中几乎要消散殆尽,化为虚无之时,一个宏大、缥缈却又直接响彻她灵魂深处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你后悔了吗?” “目睹这一切,你可还想……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