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续并不复杂。果然如陆母所料,选择只有两个方向:冰天雪地的东北广袤黑土地,或是风沙漫天的西北黄土高原。陆父因为工作关系和街道的张书记还算相熟,私下里低声交流了几句,了解到东北的生产建设兵团条件相对更规范些,最终,一家三口在“东北”那一栏下,沉重地签下了陆娇娇的名字,并按下了鲜红的手印。这红印,像烙在了父母的心上。
接着是登记户口、粮油关系迁移。当办事员面无表情地将十五张大团结(150元)的“知青下乡安置费”推到陆娇娇面前时,那厚厚的一沓钱,此刻却显得格外冰冷和刺眼。最后,一张盖着红章的纸条递了过来,上面清晰地印着出发日期:“十月五日。”
“十月五号?”陆母一把抓过纸条,指尖都在颤抖,失声惊呼,“今天都二十五号了!就剩……就剩十天了?!”这最后通牒般的日期,像一道惊雷,彻底粉碎了她心中残存的一丝侥幸。巨大的紧迫感瞬间攫住了她。
“快!娇娇,老陆!快走!”陆母再顾不上别的,一手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通知单,一手拉起还有些发懵的陆娇娇,几乎是拖着父女俩,像冲锋一样直奔市中心最大的供销社而去。陆父赶紧把那一百五十块钱揣好,小跑着跟上。
供销社里人头攒动,嘈杂喧闹,混合着各种商品的气味。陆母此刻化身为最精明强悍的采购将军,眼神锐利,目标明确。
“同志!暖水壶!要最结实的那种铁壳的,两个!”
“脸盆!搪瓷的,厚实点!”
“牙膏!中华的,来三条!牙刷、牙缸、毛巾……对,都要!”
“香皂、肥皂多拿几块!”
“手电筒!电池!多拿几节备用!”
“针头线脑、纽扣、顶针……这些零零碎碎的都包一点!”
“对了!麦乳精!那个营养好,来两罐!还有水果罐头,黄桃的、橘子的,各拿几瓶!”
售货员被她连珠炮似的需求弄得有点手忙脚乱。陆母还不忘冲到卖布的柜台:“同志!棉花!要最好的长绒棉!十斤!不,十五斤!布?劳动布!厚实的咔叽布!深色的,耐脏耐磨的,多扯点!”她又翻出攒了许久的布票、棉花票,仔细计算着。
买棉花和布是为了现做。出了供销社,陆父扛着大包的棉花,陆母抱着沉甸甸的布匹,又马不停蹄地找到家属院里口碑最好的王奶奶家。王奶奶是旧社会过来的老裁缝,手艺顶呱呱。
“王婶子!十万火急!求您帮帮忙!”陆母急得额角冒汗,“我家娇娇要下乡了,五天之内,求您赶出一床厚实的大棉被,褥子也要一床,再给我闺女做一身最厚最暖和的棉袄棉裤!棉花我都买足了,工钱您说多少都行!”
王奶奶看着陆母急赤白脸的样子,又看看旁边亭亭玉立却即将远行的陆娇娇,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理解和同情:“唉,可怜见儿的。行,丫头,进来量尺寸吧。老婆子我豁出去这几天不睡,也给你赶出来!保证冻不着咱闺女!”这话像一股暖流,稍稍熨帖了陆母焦灼的心。
这一通采购和定制下来,陆父口袋里那刚领到的150元安置费加上家里贴补的积蓄,转眼就花出去二百多块。回程时,三个人都成了“货郎”。陆父肩扛手提,背上驮着巨大的棉花包,手里拎着暖壶、脸盆等杂物;陆母抱着布匹和一堆零碎;陆娇娇也尽力抱着麦乳精、罐头和装着小物件的网兜。三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一路挪回家属院。
奇怪的是,院里邻居们投来的目光并无多少惊奇,反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理解和同病相怜的沉重。这个秋天,几乎每个有适龄孩子的家庭都在经历着同样的离别准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和忙碌。家家户户门口似乎都堆着待打包的行李。
回到家,陆母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又一头扎进了里屋。她翻箱倒柜,找出几块颜色灰扑扑但异常结实的厚棉布——这是她早就存着预备做工作服的料子。她搬出那台老旧的“飞人牌”缝纫机,熟练地穿针引线,脚踩踏板,机头立刻发出“哒哒哒哒”急促而规律的声响。
“妈,我衣服够多了,箱子里都快塞不下了,您别忙活了,歇会儿吧。”陆娇娇看着母亲弓着背,在灯光下眯着眼穿针线的样子,心疼地劝道。
陆母头也没抬,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傻孩子!你知道啥?你那些衣服,不是的确良就是花布,好看是好看,在乡下能穿吗?下地干活,几下就刮破了,沾上泥水也不好洗!妈给你做的这是‘劳动服’,专门干活穿的,耐磨、耐脏、好洗!”她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利落地裁剪着布料,“多备几套换洗的,脏了破了也有得替换。到了那边,哪有时间总做衣服?妈现在多做一套,你以后就少遭一份难。”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近乎固执的周全。
陆娇娇看着母亲专注的侧影,听着那熟悉的缝纫机声,鼻尖忍不住发酸。她想起了前世,母亲也是这样,在灯下为她赶制行装,针针线线都是化不开的担忧和不舍。那时的她或许还带着些不谙世事的抱怨,嫌衣服土气难看。如今重活一次,她深深懂得,这“土气”的衣裳里,缝进去的是母亲恨不能为她抵挡所有风雨的心。如果这样忙碌能让母亲心里好受些,觉得为女儿尽了力,那就让她做吧。
她默默地坐到母亲身边的小板凳上,拿起一件快做好的上衣,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却认真地开始锁扣眼。昏黄的灯光下,母女俩的身影靠得很近,只有缝纫机的哒哒声和细密的针脚,在安静的房间里交织,诉说着无声的眷恋与沉重的离别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