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林夜坐在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小小的身子几乎被树影吞没。指尖捻着一片被秋风卷落的枯叶,边缘蜷曲,脉络清晰。远处,赤鳞江的怒涛日夜不息地拍打着黝黑的峭壁,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几个精壮的渔夫扛着湿漉漉的渔网和沉重的网具,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滩涂走来,古铜色的皮肤上沾满晶亮的盐粒。他们瞥见树下那个瘦小、沉默的身影,有人摇头,有人嗤笑出声。
“看,林家那小崽子,又在发呆了。”
“整日里不是看云就是盯叶子,跟他那早死的爹一个样,神神叨叨的,怕不是个痴儿?”
“嘘,小声点,林家嫂子听见又要抹眼泪了……”
粗粝的议论声随风飘来,带着江水的腥咸和生活的疲惫。
林夜恍若未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沉浸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那枚旋转着、飘摇坠落的枯叶,它下坠的轨迹并非杂乱无章。它每一次微小的翻转、加速、盘旋,都与远处江涛拍岸的节奏、与掠过耳畔山风的呜咽、与脚下大地细微的震颤,乃至天际流云舒展的韵律,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宏大而精密的“律动”。这律动无声,却清晰无比地在他幼小的心湖中投下涟漪,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悟悄然滋生。
几乎是本能地,他并拢两根细瘦的指头,对着身前几尺外、被阳光晒得微暖的空气,模仿着那落叶翻转的轨迹,轻轻一划。
“嗤啦——!”
一声轻微的、如同撕裂厚布帛的声音响起。
三丈外,一截碗口粗细、横斜在老槐树主干上的虬枝,毫无征兆地齐根断裂!沉重的断枝带着簌簌落叶轰然砸在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断口处光滑如镜,竟像是被最锋利的刀刃瞬间斩过!
死寂。
渔夫们的嗤笑凝固在脸上,扛在肩头的沉重网具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溅起泥水。他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平滑的断口,又猛地转头看向槐树下那个依旧低头看着手中枯叶、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的瘦小身影。一股寒意,莫名地从脚底板窜上脊梁骨。方才的议论和轻视,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江涛声似乎更响了,拍打着沉默的岸边,也拍打着几个汉子骤然失序的心跳。
……
时光如同赤鳞江的水,奔流不息,一去不返。十年光阴,足以让当年江畔的渔村彻底消失在世人的记忆里,被更繁华的城镇取代,被更重要的地名覆盖。唯有在距离赤鳞江千里之外,一座荒僻得连飞鸟都罕至的无名孤峰之巅,几间简陋的茅草屋顽强地扎根在嶙峋的怪石之间,成了少年林夜暂时的栖身之所。
十九岁的林夜,盘膝坐在悬崖最边缘一块突出的巨石上。身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翻涌的云海如同白色的怒涛,不断撞击着陡峭的山壁,又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成缕缕轻纱。山风强劲,鼓荡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破的粗麻布衣袍,猎猎作响。他膝上横放着一柄简陋的木剑,剑身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和虫蛀的小孔,显然有些年头了。他双目微阖,呼吸悠长而平缓,周身没有半分灵力波动的迹象,整个人仿佛已与脚下冰冷的岩石、与呼啸的山风、与翻腾的云海、与这片亘古苍凉的天地,融为了一体。他就是山的一部分,是风的一缕,是云的一朵。
“师兄!快看我新琢磨出来的剑法!”
一个清越灵动,如同山涧清泉般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崖顶的寂静。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轻盈的雨燕,足尖在下方陡坡几株虬劲的老松枝头灵巧地一点,身形借力拔高,几个起落便翩然落在了林夜身侧不远处的空地上。正是苏青璃,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眉眼弯弯,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蓬勃朝气。她手中握着一柄翠绿的竹剑,手腕一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接招!”她娇叱一声,身形骤然发动!竹剑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瞬间幻化出七道虚实难辨、凌厉异常的剑影!这七道剑影并非静止,而是如同七条吐信的毒蛇,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朝着盘坐的林夜周身要害笼罩而去!剑风所过之处,地上的碎石枯枝被激得四散飞溅,显示出不俗的力道和速度。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凌厉攻势,林夜依旧没有睁开双眼。
他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
只是握着木剑的右手,极其随意地向上一抬,手腕以一个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角度轻轻一旋。
“叮!”
一声清脆得如同玉磬相击的轻响,在呼啸的山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漫天罩下的、气势汹汹的七道凌厉剑影,在木剑抬起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七彩肥皂泡,无声无息地消散于无形。苏青璃手中的竹剑剑尖,此刻正不偏不倚地点在林夜手中那柄破旧木剑靠近剑格处的一道陈年旧疤上——那正是整柄木剑最厚实、承受力最强,也是唯一能毫发无损地接下她这全力一击而不至于崩碎的地方。
“啊!又、又被你找到‘眼’了!”苏青璃懊恼地一跺脚,小嘴撅得老高,但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很快又燃起好奇的火焰,“师兄,你刚才是不是用了传说中的‘心眼’?闭着眼睛都能看穿我的剑路!”
林夜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平静如深潭古井。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左手食指,轻轻拂过木剑剑身上那纵横交错、记录着无数次切磋痕迹的旧疤。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感,仿佛在抚摸时间的纹理。
“风过疏竹,竹不留声;雁渡寒潭,潭不留影。”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山风,“剑,亦当如此。心念所至,剑意自生。无滞无碍,无迹可寻。”他抬眼,望向西方天际。残阳如血,正缓缓沉入翻涌的云海之下,将漫天流云染成一片燃烧的赤金色,瑰丽而壮阔。那跳跃的光影映在他深邃的眸底,仿佛点燃了两簇幽静的火焰。“此境,我唤它‘无影’。”
苏青璃似懂非懂,咀嚼着“无影”二字,只觉得其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玄奥。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孤寂的峰顶,为嶙峋的山石披上一层清冷的银纱。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寂,唯有山风不知疲倦地在深谷间穿梭呼啸。林夜依旧独坐于崖边那块巨石之上,只是膝上的木剑换成了那本从林家祠堂暗格里寻得的无字旧册——影神图残卷。册页泛黄,触手温润,不知是何材质,上面空空如也,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引而不发的力量。
蓦地,一点微弱的碧绿光芒从下方深不见底的幽谷中升起,紧接着是两点、三点……成千上万点流萤如同被唤醒的星辰,从黑暗的深渊里轻盈地飞舞上来,萦绕在林夜的周身,盘旋飞舞,明明灭灭。它们尾部的微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短暂而优美的弧线,竟奇妙地勾勒出无形山风流动的轨迹。
林夜摊开左手手掌,掌心向上。几只在附近飞舞的流萤受到某种无形的吸引,轻盈地落在他温热的掌心,光芒柔和地闪烁着。他凝视着掌心这点点微光,眼神专注而深邃,口中低声呢喃,仿佛在与古老的典籍对话:“无影……无终……无间……”
随着他的低语,掌心那几点流萤的光芒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开始缓缓汇聚、拉伸、变形。渐渐地,一柄极其模糊、似有还无的虚幻剑影,在他掌心上方凝聚成形。这剑影没有锋利的刃口,没有华丽的装饰,甚至没有固定的形态,仿佛只是由流动的光影构成,在月色下若隐若现,却又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存在感”。它静静地悬浮着,看似无害,却隐隐散发出一种能切开月光、斩断微风的锐利意境。
就在这时,盘旋在崖顶的万千流萤,仿佛受到了君王召唤的臣民,骤然改变了飞舞的轨迹!它们不再散乱,而是如同百川归海,化作一条璀璨夺目的绿色星河,带着细微而密集的嗡鸣声,前仆后继地涌向林夜掌心上方那柄虚幻的剑影!
光点没入剑影,如同水滴汇入溪流。那虚幻的剑影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清晰!剑身依旧无锋,却流转着一种内敛到极致的光芒,仿佛将万千星辰的精华都压缩其中。当最后一点流萤的光辉融入剑身时——
“铮——!”
一声清越激昂、仿佛能涤荡灵魂的剑鸣,毫无征兆地响彻孤峰之巅!这声音并不宏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万物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呼啸的山风,在寂静的月夜下久久回荡!
以天地灵韵为炉,以本心道念为火!以这万千生灵的微光为引!
无名孤峰之巅,十九岁的林夜,于月下流萤之中,以心淬剑意,以念铸锋芒。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霞光万道的祥瑞,只有那一声清越的剑鸣,宣告着一个崭新境界的壁垒被无声踏破——化天境!这水到渠成的突破,平静得如同山间明月升起,却又蕴含着足以震撼世间的力量。
……
又是七年光阴荏苒。昔日的荒僻孤峰,早已脱胎换骨,气象万千,成了名动一方的新兴道统——风灵月影宗!
七座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悬浮山峰,如同北斗七星般排列,拱卫着中央那座最为雄伟的主峰。峰顶之上,一座恢弘的白玉大殿拔地而起,殿宇飞檐斗拱,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泽,正是宗门核心“揽月台”。大殿的檐角,悬挂着不知以何种秘法炼制的青铜风铃,山风拂过,铃声清脆悠扬,其音阶高低错落,竟隐隐暗合周天星辰运转的玄妙轨迹,闻之令人心旷神怡,杂念顿消。
一条条以洁白云霞凝聚而成的阶梯,如同玉带般缠绕在山峰之间,连接着各处殿宇楼阁、修炼洞府。白日里,云雾缭绕,仙鹤清唳;入夜时,则有无数颗由阵法牵引、散发着柔和星辉的光球悬浮于山道两侧,宛如将漫天星斗摘落凡尘,为夜行的弟子指引方向。山间灵气氤氲成雾,浓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云雾缥缈处,时可见身着统一月白或天青色弟子袍的年轻身影,御使着各色流光溢彩的飞剑法宝,如游鱼般灵活穿梭于奇峰怪石之间。剑气破空的锐啸、法宝飞遁的流光,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仙家乐章,龙吟凤哕,不绝于耳。
山门入口处,一方高达十丈、通体玄黑如墨的巨大石碑巍然矗立,如同沉默的守护者。石碑没有镶嵌金玉宝石,没有雕刻繁复花纹,只有四个遒劲有力、深深刻入石髓的大字——风灵月影!字迹飘逸灵动,如流风回雪,潇洒不羁;又沉静内敛,似古潭印月,深不可测。每一笔的起承转合,每一划的顿挫锋芒,都蕴含着一种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深邃韵律。修为不足或心性浮躁的修士,若是长久凝视这四字,便会感到心神激荡,气血翻涌,难以自持。
此刻,揽月台最高处的白玉栏杆旁,一道身影负手而立。二十六岁的林夜,身着一袭素白如雪的宗主长袍,袍袖与衣袂在强劲的山风中猎猎舞动,身形却稳如磐石。岁月并未在他年轻的脸上刻下多少痕迹,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比之少年时更加沉静,仿佛蕴藏了整片星空。曾经在无名峰上显露的锋芒,如今已尽数敛去,周身气息圆融无碍,如深潭静水,不起波澜,却又让人感到渊深似海,不可测度。
他身后三步之外,三位须发皆白、面容古朴的长老恭敬地垂手而立。他们周身气息沉凝,渊深如海,赫然都是足以在一方称尊做祖的虚道境大能!然而此刻,这三位跺跺脚都能让大地震颤的老者,望向那道年轻背影的目光中,却只有发自肺腑的敬畏与叹服,如同仰望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宗主,”为首的大长老微微躬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历时三载,集全宗之力,‘钧天锁空阵’终于功成圆满!此阵以地脉为基,勾连方圆千里七十二条主灵脉;以天星为引,接引周天三百六十颗主星之力!阵眼便设在这揽月台下,由我等三人及三十六位长老轮值镇守。一旦阵法全开……”大长老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爆射,“纵是遁一境巅峰强者亲临,也休想在短时间内破开我山门防御!”
林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云海翻腾的尽头,仿佛穿透了层层云雾,看到了更遥远的天地。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阵是死的,道是活的。风灵月影宗,守的从来就不是这山门,也不是这一座座宫殿楼宇。”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指向下方云雾缭绕的山间。顺着他的指向,可以看到几处开阔的演武场上,众多年轻弟子正在刻苦修炼。剑气纵横,身法如电。有的弟子身形飘忽不定,如风过疏竹,无迹可寻,正是“风灵”一脉的迅捷;有的弟子剑光挥洒,清冷如月华倾泻,虚实变幻,捉摸不透,深得“月影”一脉的精髓。他们脸上洋溢着对大道追求的执着,眼中闪烁着属于年轻人的蓬勃朝气。
“守的是这份‘自在’。”林夜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三位长老耳中,“守的是弟子们求道之心不受拘束,守的是这山间一缕清风、一片流云的安然。守的是……心之所向,道之所存。”
话音方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话语中的深意,又或是命运早已埋下的伏笔被骤然触发——
轰隆隆隆——!!!!
九天之上,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那声音并非雷霆,更像是苍穹本身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撕裂!在三位长老骇然抬头的目光中,只见那原本湛蓝如洗的晴空,猛地被撕开一道横贯东西、长达万丈的狰狞豁口!裂口边缘并非空间破碎常见的漆黑虚无,而是流淌着如同熔融黄金般粘稠、灼热的液体!一股足以焚灭万物、让灵魂都为之灼痛的恐怖气息——暴戾、炽热、仿佛要将整个诸天万界都化为灰烬的气息——如同决堤的天河,从那熔金裂缝中倾泻而下!
整个天空瞬间被染成了刺目的金红色!原本悠然流淌的云海,在这股焚世气息的冲击下,如同沸水般剧烈翻滚、沸腾,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蒸发、消失!七座悬浮的山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震颤起来!布设在山体各处的守护符文应激而发,嗡鸣着亮起各色光芒,汇聚成巨大的光幕笼罩住七峰和主殿揽月台。然而,在这从天而降的灭世威压下,那看似坚固的光幕如同暴风雨中的烛火,疯狂地闪烁、明灭,随时可能彻底崩溃!
“金乌焚界?!!”大长老失声惊呼,老脸煞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是……这是妖族至尊赤阳老祖的招牌神通!焚界煮海,灭杀万灵!他……他怎么会突然对我风灵月影宗出手?!我们与他素无仇怨啊!”
他的惊呼声未落,那流淌着熔金的恐怖裂缝中,一只覆盖着燃烧着太阳真火般金色翎羽、大如连绵山脉的恐怖巨爪,悍然探了出来!巨爪撕裂尚未完全稳定的空间裂缝,带着焚尽八荒、毁灭一切的意志,无视了七峰摇摇欲坠的护山光幕,目标直指中央主峰揽月台!爪风未至,那恐怖的高温已然让揽月台周围的空气扭曲、白玉栏杆发出噼啪的灼裂声!空间在爪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融化、塌陷!
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风灵月影宗!所有弟子都停下了修炼,惊恐地望向那只仿佛从神话中探出的灭世之爪!苏青璃脸色苍白,握紧了手中的剑,却发现自己在这等威压下连手指都难以动弹!
千钧一发!生死存亡!
揽月台边缘,那道素白的身影终于动了。
林夜缓缓转过身。面对那足以让虚道境大能瞬间化为飞灰的焚世巨爪,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令人心悸。他没有拔剑,没有结印,甚至没有调动一丝一毫惊天动地的灵力。他只是对着那遮蔽了半个天空、裹挟着无尽熔岩与毁灭气息抓落的巨爪,极其随意地抬起了右手,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食指,对着那毁天灭地的源头,凌空轻轻一点。
动作轻缓,从容,仿佛只是要拂去落在衣袖上的一片尘埃。
一个清晰而平静的字眼,从他口中吐出:
“静。”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能量碰撞,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毁天灭地的熔金巨爪,距离揽月台尚有百丈之遥,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绝对壁垒,骤然凝固在了半空!爪上燃烧的太阳真火停止了跳动,凝固成雕塑般的金色火焰;流淌的熔金停止了流动,如同被冻结的岩浆;那撕裂苍穹、焚灭万物的恐怖气息,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寒潭,瞬间冷却、沉寂、归于死寂!就连那万丈熔金裂缝中倾泻而下的毁灭洪流,也如同被冻结的瀑布,凝固在了半空!
一道无形的、难以言喻其边界的“界域”,以林夜那根伸出的食指指尖为中心,悄然笼罩了整个风灵月影宗山门范围。域内,风依旧轻拂,吹动着弟子们的发梢衣袂;云依旧在七峰间悠然流淌;弟子们惊魂未定的喘息声,甚至远处灵兽园中仙鹤的清唳声,都依旧清晰可闻。仿佛外面那凝固的灭世景象,只是一幅挂在天空的巨大而恐怖的画。域外,赤阳老祖那惊怒交加、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咆哮声,隔着那层无形的“静”之界域传来,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了千山万水。
“遁……遁一境?!!”
三位白发苍茫的长老,如同三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雕,彻底僵在了原地!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与伦比的震骇与茫然!二十六岁的遁一境!这……这怎么可能?!亘古未闻!打破了他们所有认知的极限!这已经不是天才可以形容,这简直是……神迹!是传说!
林夜缓缓收回手指,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抬眼,目光穿透那凝固的熔金裂缝,似乎直接落在了无尽虚空深处某位暴怒的存在身上。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回荡在凝固的天地间:
“赤阳,退去。此间,非你撒野之地。”
凝固的熔金裂缝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仿佛内部有狂暴的力量在疯狂冲击。然而,在那无形的“静”之界域面前,一切的挣扎都显得徒劳。最终,那万丈裂缝如同受伤的巨兽般,发出一声不甘的、沉闷的嘶鸣(声音被界域过滤后显得极其微弱),缓缓地、艰难地弥合起来。焚灭万物的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凝固的熔金巨爪也随之消散。天空重新恢复了湛蓝,仿佛刚才那灭世的一幕从未发生过。温暖的阳光重新洒落在惊魂未定的风灵月影宗山门之上。
死寂。
揽月台上下,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
下一刻,如同压抑到极点的火山轰然爆发!
“宗主——!!!”
“宗主神威!!”
“风灵月影!万世永昌!!!”
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呐喊声、狂喜的咆哮声,如同积蓄了万年的海啸,瞬间席卷了七座山峰!所有的恐惧、绝望都被这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崇敬所取代!声浪如潮,一浪高过一浪,在群山万壑间疯狂回荡,惊起飞鸟无数,久久不息!每一个弟子都激动得脸色通红,望向揽月台那道素白身影的目光,充满了狂热与无上的敬仰!他,就是宗门的擎天之柱!是他们的信仰!
然而,无人看见。
就在那欢呼的声浪达到顶峰,所有人都沉浸在狂喜之中时。揽月台边缘,背对着众人的林夜,那只刚刚收回、垂落于宽大袍袖之中的右手食指指尖,一滴殷红得刺目、蕴含着浓郁精粹灵韵的血珠,无声地渗出,悄然滴落,迅速渗入了脚下温润的白玉地砖之中,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暗红小点。
强行镇压一位同阶妖族至尊的含怒一击,并以绝对法则之力将其逼退,远非表面看上去那般轻松写意。那反噬之力,如同无形的毒蛇,已然噬咬了他的本源。
更无人能够感知到,在那九天之上,无尽虚空的最深处,超越了寻常修士想象的维度。
一座通体由玄黑神金铸造、庞大到足以镇压万古星辰流转的宏伟巨殿,静静地悬浮在永恒的黑暗与星光之中。巨殿散发出冰冷、古老、漠视一切的气息。
巨殿最深处,那尊高踞于仿佛由星辰骸骨堆砌而成的王座之上的身影,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无尽的黑暗旋涡,其中仿佛有星河诞生、宇宙寂灭的恐怖景象在不断演化。这双漠然到极致的眼眸,穿透了无尽时空的阻隔,无视了距离与维度,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风灵月影宗山门前那块玄黑石碑之上,落在了那四个飘逸沉凝的大字——“风灵月影”之上。
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不含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殿内缓缓响起,每一个音节都让侍立王座两侧、如同雕塑般的神将神魂深处传来撕裂般的战栗:
“二十六岁……遁一……”
声音微微一顿,仿佛在咀嚼着这个信息带来的冲击。旋即,那漠然的声线吐出最后的判词:
“此等变数……当诛。”
侍奉在王座巨大阴影之下的一位身形佝偻、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老仆,无声无息地躬下身,如同潜伏的毒蛇。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殿主,风灵月影宗地处东荒偏远之地,根基尚浅,与‘天庭’、‘魔族’皆无深厚旧谊。其宗主林夜,崛起于微末,性情看似温和,实则孤傲。老奴以为,或可……借刀杀人,以绝后患。”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算计。
王座上的身影沉默了片刻。那双蕴含宇宙生灭的眼眸中,黑暗旋涡似乎转动得更加深邃。最终,一个冰冷的单字从黑暗中吐出:
“善。”
随着这个字落下,一道约莫三尺长短、通体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符诏,无声无息地自王座前的虚空中凝聚成型。符诏表面,两个由纯粹毁灭法则凝聚而成、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篆大字——“玄天”——清晰可见。符诏成型后,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拥有生命般轻轻一颤,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虚空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此刻的揽月台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依旧震耳欲聋。林夜的目光却从欢呼的人群上移开,落在了白玉栏杆的角落。那里,一枚小小的、边缘已经破损的枯黄槐叶,不知被哪一阵罡风卷上了这万丈高台,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那枚槐叶拾起。叶片早已失去水分,变得脆弱,边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属于赤鳞江畔潮湿泥土的独特气息。这气息跨越了千山万水,穿越了十几年的光阴,将他瞬间拉回了那个江涛拍岸、槐叶飘零的村口。
指腹轻轻摩挲着叶片的脉络,粗糙的触感带着岁月的痕迹。他抬起头,望向山下广场上那些因为劫后余生和宗主神威而激动欢呼、脸庞涨得通红的年轻弟子们,他们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光。山风吹拂着他素白的袍角,也吹散了他唇边一声低不可闻的轻语:
“起于微末,当守本心。这条路……还长。”
云海在脚下翻腾舒卷,如同铺开的巨大绒毯。夕阳的余晖为七座悬浮山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随着夜幕缓缓降临,风灵月影宗各处殿宇楼阁、弟子居所,乃至山道旁点缀的亭台,次第亮起了柔和的光芒。万家灯火,星星点点,逐渐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在这万丈孤高的山巅之上倔强地亮起,散发着宁静而坚韧的光辉,仿佛能穿透即将到来的沉沉永夜,照亮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