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第十七章 舌战稷下

新郑城上空,无形的风暴在汇聚。

章台宫正殿,肃杀之气被另一种更为凝重、更为尖锐的气息取代。不再是刀剑的寒光,而是思想碰撞的锋芒。宽阔的殿宇被临时布置,主位空悬,象征着昏迷的王权。下首摄政之位,韩非一身玄衣,随意而坐,桃花眼半阖,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案几,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开锣的大戏。张良侍立其侧,青衣如竹,神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视着殿内济济一堂的“贵客”。

稷下学宫的使者团,到了。

为首者,正是齐国大夫、儒家名士,淳于越。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头戴高冠,身着宽大素雅的深衣,步履沉稳,气度俨然。甫一入殿,目光便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扫过空旷的王座和年轻的韩非,最终落在殿内悬挂的、尚未干涸血迹的“血旗十策”竹简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身后,诸子百家的代表,如同色彩驳杂的星图,各自散发着迥异的气息:

- **道家**: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葛布道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空明澄澈,仿佛超脱物外。他手持一柄秃尾拂尘,安静地站在角落,如同山巅古松,正是道家隐世高人,清虚子。

- **墨家**:除了徐夫子作为“主人”一方在场,稷下墨家亦派来代表。一位面容方正、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身着短褐,双手布满老茧,眼神坚毅,身后背着半人高的工具箱,散发着实干与苦行的气息,乃墨家工造派大师,禽滑厘(注:此为借用名,非历史真实禽滑厘)。

- **农家**:一位身形健硕、皮肤黝黑如老农的老者,穿着粗麻布衣,裤腿沾着泥点,腰间挂着几串干瘪的黍穗,眼神浑浊却透着对土地的执着,正是农家“神农之言”的力行者,许行。

- **名家**:一位面白无须、眼神灵活、嘴角总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中年文士,手持玉柄麈尾,正是以诡辩著称的名家代表,公孙龙。

- **阴阳家**:最后一位,最为引人注目。身披绣有日月星辰、山河地理的深紫色华丽袍服,头戴高冠,面如冠玉,手持一柄嵌有阴阳鱼纹的玉尺,周身似乎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星辉。他目光深邃,带着洞悉天机的漠然与掌控一切的自信,正是阴阳家此行的核心,执掌星象律历的大司命,邹衍!

阵容之盛,压力如山!这不仅是学术交流,更是天下对韩国这场“血火新政”的审判!

“齐国使节淳于越,携稷下诸子,见过韩国摄政。”淳于越声音清朗,礼数周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学术威仪,“奉齐王与学宫祭酒之命,特来观新政,察民意,与贵国贤达…论道。”

“论道?”韩非懒洋洋地抬眼,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好得很。我韩国新遭大难,百废待兴,正需天下贤达指点迷津。诸位先生,请畅所欲言。”

火药味,瞬间弥漫。

淳于越当仁不让,率先发难。他目光如炬,直指殿中“血旗十策”竹简:“敢问摄政,贵国新政,首重‘法’,然此‘法’,以何为本?以何为纲?《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贵国废井田,均土地,看似予民以利,然则贵贱不分,尊卑无序,长此以往,礼法荡然,纲常崩坏,民将不知敬畏,国将不国!此非治国,实乃祸国之源!当以周礼为宗,复井田之制,明贵贱之分,行仁政王道,方是长治久安之基!此乃儒家之正途!” 他引经据典,声音铿锵,儒家“克己复礼”、“贵贱有序”的核心思想展露无遗,直斥新政动摇根基。

“祸国?”韩非尚未开口,一个浑厚的声音便带着泥土的气息响起。是农家许行!他踏前一步,浑浊的眼睛盯着淳于越,带着农人朴素的愤怒:“大人说的‘民惟邦本’,俺这老农听不懂大道理!俺只问一句:没有俺们这些‘贱民’在土里刨食,大人您吃的粟米从天上掉下来?贵贱?分田之前,俺们一家七口,给姬无夜看管田庄,累死累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贵人们圈了最好的地,荒着长草也不给俺们种!现在分了田,俺家婆娘娃儿脸上才有了活人气!这就是大人说的‘本固邦宁’?俺看是贵人的‘本’固了,俺们这些草民的‘本’早就烂透了!” 他举起腰间干瘪的黍穗,“俺农家只认一条:‘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贤者应与百姓一起耕种获取食物,自己做饭同时治理天下)!不干活,就没饭吃!管他什么贵人贱人!韩国新政,让俺们有田种,有粮吃,有力气打豺狼(指秦军),俺老许就认这个‘法’!”

许行的话粗粝直白,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淳于越“礼制”的脸上,引得殿内一些出身寒微的官员和墨家弟子暗自叫好。

“粗鄙!荒谬!”淳于越脸色涨红,拂袖怒斥,“农者,国之本也,然士者,国之器也!岂能混为一谈?贵贱不分,则上下失序,号令不行!此乃取乱之道!禽滑厘大师,你墨家素倡‘兼爱’、‘非攻’,难道也认同此等混淆尊卑、动摇国本之举?” 他试图拉拢墨家代表。

禽滑厘面容方正,声音沉稳如铁:“墨家兼爱,爱无差等。然贵贱之分,实乃压迫之源。韩非先生以‘法’破贵贱之藩篱,以‘力’(指流民死士、墨家机关之力)护分田之成果,使耕者有其田,工者有其器,此乃‘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墨家所倡‘尚贤’,贤者居之,非以血统贵贱而论!韩国新政,虽手段酷烈,然其‘利’在万民,墨家…不反对。” 他明确表态支持新政核心,但强调了“手段酷烈”,保留态度。

“好一个‘利在万民’!” 名家公孙龙摇着麈尾,嘴角噙着诡辩的笑意,突然插话,“然则,摄政大人,‘法’为何物?名实之辩,不可不察也。君言‘凡持械顽抗者杀无赦’,然则何谓‘顽抗’?界限何在?若有人手持木棍,是为顽抗否?若有人被迫持械,又当如何?‘降者弃械,既往不咎’,然则‘咎’为何物?是杀是囚?是罚是赦?名实不定,则法令不行,反生冤狱,此名家之忧也。” 他抓住法令条文模糊之处,以“名实论”质疑新政的可操作性与潜在不公,试图动摇其法理基础。

张良眉头微蹙,正欲以儒家“正名”思想回应,却听韩非一声轻笑。

“公孙先生问得好。”韩非站起身,踱步到悬挂的竹简前,指尖划过“杀无赦”三个凌厉的朱砂字,“何为顽抗?昨夜宫门血战,刘猛叛军刀锋所指,是王驾!是国本!彼时彼刻,手持刀剑向我者,即为顽抗!杀无赦!何须再辩?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法者,因时而变,因势而移!拘泥于名实,坐而论道,等先生辩明何为‘顽抗’,叛军的刀早已砍下尔项上头!至于‘咎’…”他目光扫过殿内,“新政初创,百废待兴,人力宝贵!弃械者,充入新军,以血洗前罪,以功赎其过!此乃‘势’之所需!法,为势用!势,为法存!此乃法家之术!”(引《韩非子·五蠹》“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韩非的回答,充满了法家实用主义的冷酷与权变,将“势”置于“名实”之上,强调法的工具性。

“好一个‘法为势用’!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淳于越厉声驳斥,“此乃暴秦之术!绝非王道!清虚子前辈,道家崇尚自然无为,贵国如此酷烈之政,强行改易天地之理,岂非背道而驰?当顺应天道,休养生息,方为上策!” 他转向一直沉默的道家清虚子,寻求支持。

清虚子拂尘轻摆,空明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然则…”他目光平静地看向韩非,又看向殿外隐约可见的废墟,“韩国如今,是‘自然’之态否?姬无夜暴虐,夜幕蔽天,已是‘人道’逆反‘天道’。韩非小友以雷霆手段破此‘不自然’,如同伐去病树,虽手段酷烈,亦是拨乱反正之举。然则…”他话锋一转,带着道家的深远,“破易立难。新政如火,焚尽荆棘,亦可能焚毁自身。过刚易折,过烈难久。当知‘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循环往复是道的运动,柔弱是道的作用),烈火之后,当以柔水滋养,顺应民力,徐徐图之,方合天道长久。” 道家并未完全否定新政的必要性,但对其酷烈手段和未来走向提出了“过刚易折”、“需以柔济刚”的警示。

论辩至此,诸子思想激烈碰撞,儒家重礼制秩序,法家重强权效率,墨家重平等实用,农家重生存根本,名家重逻辑名实,道家重自然平衡…各执一词,难分高下。殿内气氛紧绷,支持新政者与守旧派皆感窒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位始终未曾发言、周身仿佛笼罩着星辉的阴阳家大司命,邹衍。

邹衍缓缓起身。他动作优雅,紫袍上的星辰图纹仿佛随着他的动作而流转生辉。他并未直接驳斥任何一方,而是抬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巍峨的殿宇穹顶,投向浩瀚无垠的星空。

“诸位所论,皆人道之常。”他的声音空灵而宏大,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漠然,“然则天地运行,自有其律。王朝更迭,亦循其轨。”他手中玉尺虚点,指尖仿佛有微弱的星芒流转,“韩国,属木德,尚青。然新郑血火,焚尽旧都,玄鸟涅槃,此乃…火德大兴之兆!”(五德终始说:木生火)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他竟直接将韩国这场血火巨变,赋予了“天命更易”的色彩!

“火德者,刚猛迅烈,摧枯拉朽。”邹衍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韩非身上,“摄政以雷霆手段‘铸鼎’,正合此火德之势!然…”他话锋一转,玉尺指向偏殿方向,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充满压力,“火德虽兴,根基未固!新鼎之炉火,需‘土德’(火生土)之厚重方能承载!更需‘水德’(土克水,指克制寒渊怨念)之润泽方能调和!如今鼎炉之上,悬着一柄断剑,更压着一块…来自极北寒渊的万载玄冰!此冰不化,火德难纯!根基不稳,则亢龙有悔,盛极而衰!纵有冲天火势,亦不过…刹那流星!”

他竟直接点破了李明哲的状态和逆鳞剑柄、玄冰魄的存在!更将韩国的国运与李明哲的生死、以及那神秘的寒渊怨念直接挂钩!他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预言:“若不能化解此‘玄冰之厄’,调和鼎中水火,韩国纵有火德之兴,亦将如昙花一现,终为…西陲金德(秦国属金德,金克木)所噬!”

“轰!”

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邹衍一番话,以玄奥的阴阳五行学说为框架,将新政的刚猛(火德)、根基不稳(缺土德)、李明哲的危机(玄冰之厄)、秦国的威胁(金德克木)全部串联起来,构建了一个宏大而充满宿命感的逻辑链条!其震撼力远超之前的唇枪舌剑!连韩非的瞳孔都骤然收缩!

守旧派如获至宝,韩成激动得老泪纵横:“大司命明鉴!天意如此!天意不可违啊!速速废止新政,化解玄冰之厄,复归礼制,方是顺应天命啊!”

支持新政者则心头沉重,邹衍的预言如同冰冷的枷锁,套在了韩国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就在这时!

“嗡——!!!”

一声低沉而充满痛苦的剑鸣,带着撕裂灵魂的震颤,陡然从偏殿深处传来!那声音穿透了重重宫墙,清晰地响彻在正殿每一个人的耳边!

紧接着,一股混乱到极点的能量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