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觉得自己快要变成这房间里的一部分了。
像那把冰冷的椅子,像那块褪色的地毯,像墙上那片擦不掉的红色蜡笔印记——沉默、陈旧、覆盖着一层看不见的灰尘,静静地待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等待着最终的腐朽。
咳嗽并没有因为她的沉默和顺从而好转,反而在深冬干燥冰冷的空气里,变得愈发频繁和剧烈。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她单薄的身体震散,咳完之后,喉咙里总会留下腥甜的铁锈味,胸口也闷痛得厉害。
张妈送饭时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咳嗽,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嘴里嘀嘀咕咕:“真是没完没了了……这病痨鬼样子,可千万别是什么不好的毛病,传染了人……”
她甚至不敢靠得太近,放下碗就匆匆退到门边,仿佛念安身上真的带着什么致命的瘟疫。
念安对此毫无反应。她只是默默地端起那碗依旧没什么温度的粥,小口小口地喝着,味同嚼蜡。胃里像是塞了一团冰冷的棉花,胀得难受,却又空落落地泛着酸水。
阳光依旧每天吝啬地造访,她也依旧机械地数着它们移动的轨迹,像是在完成一项与己无关的仪式。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抱着她的木头天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窗户玻璃上,因为室内外巨大的温差,凝结了厚厚一层白色的冰花,像是大自然为她这个牢笼挂上了一幅变幻莫测的、冰冷的窗帘。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而扭曲,只能看到一些晃动的、失了真的人影和车灯。
这样也好。
看不清,反而少了几分念想。
新年快到了。
即使被困在二楼尽头,念安也能从一些细微的变化中感受到这一点。
楼下传来的喧闹声比以前更多,偶尔能听到沈浩兴奋地大喊着关于“新玩具”和“压岁钱”的字眼。空气里飘来的饭菜香气,也比平日里更加复杂和浓郁,带着油炸物和甜点的甜腻味道。甚至有一次,她透过门缝,看到佣人们抬着一盆挂满了金色铃铛和小礼物的圣诞树(沈家偶尔也会迎合西方节日)经过,那鲜活的绿色和闪耀的金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这一切的热闹和期盼,都与她无关。
她的“新年”,大概也只是在这冰冷的房间里,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数着更加漫长的黑夜,然后咳得更厉害一些罢了。
这天夜里,又下雪了。
念安被一阵尖锐的咳嗽呛醒,喉咙和胸腔火烧火燎地疼。她挣扎着坐起身,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积雪反射的、清冷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口渴得厉害,像是有炭在喉咙里燃烧。
她摸索着下床,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激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扶着墙,踉跄地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贪婪地喝着冰凉的冷水。
冰冷的水暂时压下了喉咙的灼痛,却也让她本就畏寒的身体抖得更厉害。
她关掉水龙头,扶着洗手台喘息。一抬头,视线无意中落在了那面蒙着水汽的镜子上。
镜子因为房间内微弱的温度和呼吸的水汽,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映不出清晰的影像,只朦朦胧胧地照出一个模糊瘦小的影子,像一个虚幻的、不属于人间的幽灵。
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自己。
这就是她吗?
这个瘦弱、苍白、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影子?
她伸出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抚上冰冷的镜面。
指尖划过之处,带走了一片白霜,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如同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她开始用指尖,在蒙霜的镜面上,画画。
她画了一个圆圈,算是脑袋。画了两条细线,算是胳膊。又画了两条更细的线,算是腿。
一个简笔画的小人。
然后,在小人的旁边,她又画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圆圈,和一个小小的圆圈。三个圆圈勉强连在一起。
她看着那三个歪歪扭扭的、抽象的圆圈,代表着爸爸、妈妈和她。
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关于“家”的想象。
可是,妈妈不在了。爸爸不要她。
这个“家”,从来就不存在。
冰冷的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比喉咙的灼痛更让她窒息。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向镜面!
“哗——”
袖子抹去了白霜,也抹去了那三个可笑的圆圈。镜面变得清晰了一瞬,映出她苍白如鬼、挂着泪痕的小脸,和那双盛满了无尽痛苦与迷茫的大眼睛。
她不敢再看,仓惶地逃回了房间,重新蜷缩到床上冰冷的被子里,把自己裹得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身体依旧冷得发抖,咳嗽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变成沉闷的呜咽。
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敲响倒计时的钟。
就这样吧……
也许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了……
就在她的意识在寒冷和病痛中逐渐模糊,即将沉入黑暗时——
窗外,雪光的映照下,一辆黑色的、线条流畅而低调的轿车,无声地滑入了沈家别墅前的车道,停在了离主屋稍远的一棵光秃秃的橡树下。
车灯熄灭,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灰色长大衣的高大身影走了下来。
他并没有立刻走向别墅大门,而是倚在车边,似乎是在等人,或者只是短暂停留。男人微微仰起头,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这栋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寂静而冰冷的豪华建筑。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掠过二楼某个拉着厚重窗帘、漆黑一团的角落……最终,落在了念安房间的那扇窗户上。
也许是因为室内外温差,也许是因为念安刚才在洗手间呼出的水汽还未完全散去,那扇窗户的玻璃上,冰花似乎比其他地方稍薄一些。
而此刻,借着地上积雪反射的、清冷朦胧的光,那扇窗户的玻璃,在某一瞬间,仿佛不再仅仅是一面镜子,而是变成了一块模糊的、单向的显示屏。
陆景深的目光,无意中定格在那扇窗户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冰冷的玻璃,隔着朦胧的冰霜。
他看到了。
看到了一个极其模糊的、小小的影子,正蜷缩在窗边那个昏暗的角落里。
那么小,那么瘦弱,几乎要融入那片深沉的黑暗里。像一个被遗弃的、破碎的玩偶。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表情。
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一个姿态。
一个充满了无边孤独和绝望的姿态。
陆景深深邃的眼眸,在那一刹那,几不可察地微微眯了一下。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是……那个孩子?
沈建国的那个小女儿?
家庭医生口中“情况堪忧”的孩子?
他记得那张被自己派医生悄悄送进去,却又很快被沈建国撕毁的名片。他本以为,那点微小的火星,早已被彻底掐灭。
可现在,隔着冰冷的玻璃和漫长的距离,他似乎……看到了那火星熄灭后,留下的、更加深沉无助的黑暗。
就在这时,别墅大门打开,沈建国带着热情却难掩一丝局促的笑容迎了出来:“陆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外面冷!”
陆景深收回目光,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疏离与客套,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容从未发生过。
他微微颔首,迈开长腿,随着沈建国走进了那扇灯火通明、却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
而二楼那个冰冷的角落里,念安对楼下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她只是在越来越沉重的昏沉中,无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只断了脖子的木头天鹅。
窗外,雪落无声。
窗玻璃上那偶然变得清晰的倒影,如同幻觉,早已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有人,曾隔着遥远的距离,无声地注视过那个被遗忘在深渊里的,小小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