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1-18 14:07:15

咳出的血点,像在念安早已冰封的世界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巨石,瞬间蒸腾起名为“恐惧”的浓雾。这恐惧与之前的绝望不同,它更具体,更尖锐,带着死亡临近时特有的、冰冷的腥气。

她不再仅仅是麻木地数着阳光等死。那几点鲜红,让她清晰地“看见”了生命正在从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流失的轨迹。

每一次咳嗽,都变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折磨。她不敢再用力捂嘴,怕再次看到那刺目的颜色,只能徒劳地用手背抵着嘴唇,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剧烈地颤抖,直到那阵撕扯肺腑的咳喘过去。然后,她会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立刻检查手背,确认上面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

喉咙里的腥甜味挥之不去,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她的感官里,时刻提醒着她那不详的预兆。

张妈送饭进来时,她变得更加警惕和沉默。她会等张妈放下托盘、转身去拿旧碗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迅速地端起那碗新的粥,不管烫不烫,不管有没有味道,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强迫自己灌下几口,然后立刻把碗放回原处,重新缩回角落,假装自己从未动过。

她不能让张妈发现她几乎没吃,不能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她害怕,害怕被确认“病入膏肓”,害怕被彻底放弃。

她甚至开始害怕睡觉。

因为睡着后,那不受控制的咳嗽可能会袭来,可能会……带出更多的血。她常在睡梦中被喉咙的剧痒和胸口的闷痛惊醒,然后便是新一轮压抑而痛苦的咳嗽。清醒变得短暂而珍贵,却又充满了对下一次咳嗽来临的恐惧。

身体里的力气,像沙漏里的沙,流逝得越来越快。她连从角落挪到床边再挪回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大部分时间,只能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枚正在逐渐失去水分的、干枯的贝壳。

意识沉浮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之间。她常常产生幻觉。

有时,会觉得妈妈就坐在床边,用温暖的手抚摸她的额头,哼着模糊不清的歌谣。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清楚,想伸出手去抓住那点虚幻的温暖,却只能徒劳地眨动沉重的眼皮,手指微微颤动一下,便再无动静。

有时,又会看到爸爸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温和的笑容,对她说:“安安,爸爸带你出去晒太阳。”她心中会猛地一颤,涌起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期盼,但那幻影总是在她想要确认的瞬间,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啪地一声碎裂,留下满室更深的冰冷和黑暗。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无论如何蜷缩、如何裹紧被子都无法驱散的寒冷。仿佛她身体里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已经无法再提供足够的热量来温暖这具小小的躯壳。

她开始频繁地抚摸怀里的那只木头天鹅。那冰冷的、粗糙的木质触感,此刻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她用指尖反复摩挲着天鹅断裂的脖颈,那参差不齐的断面,仿佛也印证着她自己支离破碎的生命。

这天夜里,她又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

这一次,咳嗽来得尤其凶猛,像是要把她的灵魂都从胸腔里咳出来。她感觉喉咙里堵着什么黏稠的东西,呼吸变得极其困难,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可怕的喘息声。

她用尽最后一点意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点,想要呼吸到一点新鲜的空气。

然而,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如同巨大的浪潮,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的手脚正在失去知觉,那一直折磨着她的咳嗽和胸痛,似乎也渐渐变得遥远起来……

一种奇异的、近乎宁静的感觉,开始笼罩了她。

好像……不那么难受了……

好像……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微微动了动那只一直抱着木头天鹅的手。

她想去感受一下,那冰冷的木头,是否还残留着一丝属于自己的温度。

指尖,轻轻触碰到了天鹅冰凉的翅膀。

然后,那只小手,便无力地、软软地垂落了下来,搭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一直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只断了脖子的木头天鹅,也终于从她松开的指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滚落到了一旁,静止不动。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再也没有了那令人心碎的咳嗽声,没有了那细微的、压抑的喘息。

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动着窗框,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呜咽。

月光,不知何时再次挣扎着穿透了云层,惨白地照进房间,落在那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瘦小身影上。

她像是睡着了,又像是……终于与这片她挣扎了太久的冰冷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掌心里,那一点点曾经属于生命的、微弱的温度,正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无声无息地,飞速消逝。

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