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再次沉入那种缓慢而平稳的节奏,仿佛庆典夜的那场喧嚣只是一粒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湖水更显幽深平静。
小院里的药圃越发茂盛,甚至引来了几只不怕生的、羽毛鲜亮的小型鸟类,在枝叶间跳跃啄食。林安又开辟了一小块地,尝试种一些从星网资料里看来的、据说能安神助眠的香草。
雷克斯书房里打印出来的资料越堆越高,除了植物和战地医疗,偶尔也会夹杂一些前沿的机械工程论文,上面布满了更加密集潦草的锋利批注。
他待在里面的时间依旧很长,但不再总是紧闭房门。有时林安经过,能听到里面传来极轻微的、金属部件被反复拆卸又组装发出的细响。
那种无声的默契在延续。林安会在雷克斯长时间待在书房后,默默泡一杯安神的香草茶放在桌上。雷克斯会在发现林安对着星网上某种植物复杂的处理步骤皱眉时,留下一张写有更简单有效方法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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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午后,林安正在院子里给一株新移栽的、据说对神经旧伤有奇效的月光藓浇水,这东西娇贵得很,对水分和光照要求极其苛刻,他动作小心翼翼,额角都冒了汗。
“左偏三分。”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吓了林安一跳,水壶都歪了一下。
他愕然回头。
雷克斯的面具对着那丛在阳光下泛着微弱银蓝光泽的苔藓,双眼专注地衡量着角度,似乎没意识到林安的目光。“光照强度午后超限百分之十七,需要调整遮光板角度。”
林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旁边一块用来临时遮阳的金属板确实歪了些许。他连忙上前调整。
等他调整好,再回头时,雷克斯的轮椅已经转向了另一边,正对着一丛长势稍显凌乱的、开着紫色小花的宁神花。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伸出那只覆盖着甲质的手,指尖极其熟练而轻柔地拂过几处枝条。
“这些,可以摘了。”他收回手,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平稳,“夜间蒸馏,提取率最高。”
林安看着他那双指点着花草的手,一时间有些恍惚。
雷克斯似乎也顿了一下,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这么多。轮椅微微向后挪动了半分,眼睛转向别处,恢复了惯常的沉默。
一道微光,短暂地照亮了两虫之间晦暗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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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林安去军部设立的公共物资点领取配给。排队时,前面几个穿着时髦、显然是高等雄虫家雌侍的亚雌正凑在一起低声议论,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钻进林安的耳朵。
“……听说了吗?安东尼阁下家最近出的那档子丑事?”
“嘘!小声点!不就是他最喜欢的那个雌侍,偷了阁下的私虫星舰密钥,想跑去边境吗?结果还没出帝都星就被抓回来了……”
“啧啧,安东尼阁下的脾气……那雌侍怕是废了……”
“活该!不过……我倒是听押送的护卫喝醉后提过一嘴,说那雌侍昏迷前一直胡言乱语,说什么……‘不是我的错’、‘是他骗我’、‘信号……信号是假的’……还反复提到一个坐标编号,好像是什么……‘K-7-3’什么的……”
“K-7-3?那不就是……”
其中一个亚雌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飞快地瞥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碎星之战’里,最先殉爆的那艘能源舰的编号吗?当时不是说因为雷克斯元帅判断失误,下令错误才……”
“嘶……别说了!这事邪门得很,当年所有记录都被封存了,谁敢乱查?”
“快走快走,别提了,晦气……”
那几个亚雌匆匆拿了东西离开。
林安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领取物资的芯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冰透了四肢百骸。
碎星之战……能源舰殉爆……错误的命令……被封存的记录……安东尼……还有那个逃跑雌侍昏迷前提到的坐标和“假信号”……
零碎的线索在他脑海里疯狂碰撞、拼接,指向一个令虫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领完物资,又是怎么走回疗养院的。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些话语,心脏沉甸甸地坠着。
如果……如果雷克斯当年的判断没有错呢?
如果那场悲剧的背后,另有隐情?
如果安东尼……
他不敢再想下去。
推开院门,雷克斯正坐在廊下,面具对着药圃的方向,似乎在看那些迎风摇曳的草叶。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近乎柔和的暖光。
林安停下脚步,看着这短暂平和的景象,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那些脑海里对阴谋的猜测,几乎要冲口而出。
但他看着雷克斯那双映着夕阳、似乎难得有一丝平静的眼,又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现在不能说。
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几句模糊的流言。贸然提起,无异于再次撕开他那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伤疤。如果猜错了……如果……
林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和平常无异的笑容,拎着物资走了过去。
“领回来了。”他声音尽量平稳,“今天有新鲜的金棘果,我记得资料上说这个对你现在的身体有好处。”
雷克斯转过来,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似乎没有。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嘶哑地应了一声:“嗯。”
林安低下头,快步走进屋内,借口整理物资,避开了那双或许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一个沉重的、危险的秘密悄然埋下。